第12章
“既是小爹的故人,本殿也該見見,總不能失了禮數。”
黃昏已過,殿內的燈還沒來得及點,暗沉藏住了楚禦琴大半張臉,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可君吾卻覺得後頸脖子上涼飕飕的。
孫梅香是來京城趕集的,京城十五巷是條民巷,居住的大多是平頭百姓,很多東西拿到那邊去賣,一般都能賣得比外面貴些,只是辛苦,需要起早貪黑地趕路。
今夜趕大車的同鄉攢了點兒花銷去青樓了,孫梅香突然想起,君吾就是被賣到這裏來了,他給懷王沖喜,可懷王在幾天前死了,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
孫梅香今年快二十四了,因為家裏窮,一直沒娶上夫郎,君吾模樣俊俏,性子又好,君家雖早就推拒了她,可孫梅香一直惦記着君吾。
她打算去瞧瞧看,君吾過得怎麽樣,雖說這京城的貴人高不可攀,可她想傳個話進去問問也沒什麽。
孫梅香被引入前庭的一間客室裏,底下人給她上了杯茶,光是一個茶碗就叫孫梅香愛不釋手,這京城裏的貴人用的東西就是講究,上面的圖案花是花葉是葉的,摸着又光又滑。
她端詳了一陣,沒敢亂碰,規規矩矩坐着等君吾來,等了一會兒終于聽見腳步聲,她下意識站起身,先瞧見的卻不是君吾,而是一個身着烏衣的雪面女子,長的神仙模樣,兩相對比,她就好像是那泥捏的,人家好像是玉雕的一般。
孫梅香倒不覺得自行慚穢,她本就是種地的,哪裏配和這些貴人相比?
她不知道來的女子是誰,看穿着頗為富貴,難道是那位祈王?
可她來見君吾,祈王大駕光臨幹什麽呢......
孫梅香愣着,一時忘了說話,終于在女子身後瞧見熟悉的身影,眼神一亮,露出個親切的笑容來。
剛笑了笑,孫梅香突然覺得後頸子一涼,轉頭一瞧,屋內的女人正冷冷看着她。
孫梅香有些害怕。
“坐罷,愣着幹什麽。”楚禦琴吩咐一聲,一兩眼的時間已然将這個屋裏的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不屑地收回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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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吾從外面進來,見到孫梅香心裏咯噔一下,一時不知自己面上究竟該擺出什麽表情,眼神飄忽着不敢與之對視,只微微點了點頭。
孫梅香倒是不介意,眼底笑意依舊。
客室中座椅分流兩列,楚禦琴自然在中間的主位,孫梅香在左手邊的第三個位置上坐下,君吾遲疑一瞬,坐在了右手邊的第二個位置。
他剛一坐下,就覺得自己身上忽然輕快起來,之前沉甸甸壓着他的那道感覺頃刻消失了似的。
她們故人相見,楚禦琴自不會去熱絡場面,她自來後說完第一句話就一直冷冰冰坐着,君吾看了看左右,只好先開口道:“孫娘,這位是祈王殿下。”
竟真的是祈王!
孫梅香心裏一驚,連忙起身跪拜作揖。
“草民眼拙,未能認出殿下身份,殿下恕罪。”
楚禦琴終于拿正眼瞧了她一眼,“來幹什麽?”
孫梅香趕忙道:“是君吾的家裏人,托草民來瞧瞧他的近況,本無意打擾殿下,還讓殿下親自過來一趟,草民真是惶恐萬分。”
孫梅香不算蠢,她自然知曉君吾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也知道她們之間理應避嫌,這是來探望君吾最好的理由。
“家裏人?”楚禦琴默念着這三個字,涼薄的鳳目中多了一絲笑意,“既是客人,便坐下說話罷,小爹如今住在祈王府,他過得好與不好,你不妨親自問他?”
小爹......
孫梅香恍惚了一瞬,半天才想通這二人的關系。
是啊,懷王一死,君吾可不就是祈王的小爹了嗎?可這種關系,明眼人知道就行了,一說出來總覺得怪怪的。
有誰會特意介紹對方是自己的小爹呢?
君吾趕緊道:“我在這裏一切都好,殿下對我很是照顧,娘爹那邊好不好?”
他的聲音總是又清悅又溫柔,孫梅香一聽到君吾說話,心情也止不住地好起來。
都在同鄉,她多少也知道君家的情況,道:“她們一切都好,最近似乎在商量小鹿的婚事。”
“六弟也要嫁人了?”君吾不安地眨了眨眼,怎麽這樣快,他才被賣掉多長時間,六弟還那麽小......
“孫娘可知六弟許的是哪戶人家?”
孫梅香輕咳一聲,聲音跟着低了許多:“聽說是王屠戶,昨兒我見着她們一塊兒吃飯來着,小鹿在旁邊陪着,八成是錯不了了。”
楚禦琴支着臉頰百無聊賴地聽着,專心致志盯着孫梅香看着君吾時的眼神,聽見這句話分神往君吾那邊看了一眼,卻見君吾變了臉色。
“王屠戶?”君吾擔憂不已,“她都三十了!小鹿才多大!而且王屠戶有惡習,喝醉了酒就不做人,她之前那個夫郎不就被打跑了嗎?怎麽把小鹿說給這樣的人家!”
他說着話就有些急了,眼尾均捎上幾抹淺紅,雙目也水潤潤的。
楚禦琴摩挲着下唇,又掠了一眼君吾快哭出來的模樣,暗嗤一聲,這有什麽好哭的?老東西都四十多歲了,還不是娶了君吾這樣才二十歲的過門?他自己就是一個例子,他不為自己傷心,反倒為那些不相幹的人難受。
孫梅香嘆道:“王屠戶給的聘禮多。”
“給了多少?她們難道還缺錢不成?”君吾皺緊眉心,可想而知小鹿此刻會有多害怕,那時候王屠戶當着村子裏的人打她夫郎,小鹿可是親眼看見的!
他怎麽可能會心甘情願嫁給一個這樣的人,這不是把小鹿往火坑裏推嗎?
孫梅香道:“村東頭那家百兩戶,你可知道?”
君吾點了點頭,百兩戶人家姓李,是杏花村最有錢的一戶人家,據說家底有百兩那麽豐厚,只是她們家的房子大,圍牆砌得也高,裏面的人不輕易出來,君吾也就很少見過。
“她們家的小兒子今年才七歲,上趕着打問親事的就有不少,只是她們要的聘禮多,足足要十五兩銀子才肯結親,你說普通人家哪兒有那麽多銀子。”
君吾這下明白了,娘爹是想為七妹說親,她們賣他賣了十兩銀子,再把六弟賣了,這十五兩可不就湊出來了嗎?
君吾氣得發抖,楚禦琴卻愈發難以理解,這兩個人長長短短說了這麽一大堆,涉及的金銀頂天了也就一百兩,何至于煩憂至此?
倒是這個姓孫的不懷好意,一雙眼睛淨往不該看的地方瞧,真是礙眼極了。
“天色不早了。”楚禦琴出聲,人卻不看孫梅香,只是盯着門外。
孫梅香一下子警醒過來,連忙站起身。
“今日真是打攪了!草民這就走,草民這就走。”她說着起身,君吾也跟着站了起來。
孫梅香是替他的娘爹來問他的近況的,他理應前去送送。
楚禦琴看着那二人一前一後地出去了,手指敲了敲桌面,便有一名黑衣衛暗中跟了上去。
“孫娘麻煩你來一趟,多謝你告訴我六弟的事。”君吾道。
孫梅香一雙眼睛全都長在他臉上,連連搖頭,“我也是進京做點小買賣,順道的事。”
等把人送到門口,君吾想了想從袖中拿出幾個精致繡樣的荷包來,遞進孫梅香手中。
“孫娘,我也沒有什麽銀子傍身,這些是我平日裏自己繡的,都是男子用的款式,你拿去賣了多少補貼一些罷,若是還有六弟的消息,希望你還能來告訴我一聲。”
孫梅香先是推辭,推辭了幾番推辭不過就收下了,王府外點着大紅燈籠,孫梅香朝外走了幾步,望見立在門中的君吾,眉眼如墨、溫潤好看,心中突然橫生一股沖動,她多看了君吾幾眼,露出個笑來,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般轉身踏上回去的路。
君吾也轉身進去了,他一心牽挂着六弟的事,已經可以預見到今後六弟會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可他一個已經嫁了人的,能如何呢?
若說之前殿下留給他的那二十兩銀子還在身上,他肯定會交給孫娘讓其帶回家去,讓娘爹給六弟好好換一門親事。
可是之前在綢緞鋪,他因為太害怕了把銀子弄丢在那裏了。
他戰戰兢兢了好幾天,還以為朝廷會派人來抓殿下去問罪,可是等了這麽久,還是安安靜靜的,好像那天什麽也沒有發生似的。
他在家裏繡了幾天東西,可都沒找到機會送出去換錢,好不容易繡的那幾個還送給了孫梅香。
君吾深深嘆了口氣,眉宇間的憂愁始終沒有散去。
楚禦琴就坐在方才的地方,見他回來,不由出聲:“你家裏人對你倒是不錯。”
君吾聽見這話,苦澀地笑了笑,還不及說什麽,又想起殿下似乎是從小就被遺棄了,或許她覺得他的雙親還能托人來問問,的确是不錯罷。
“殿下,我想回去休息了。”君吾道,他想他趁這些日子,多做一些繡品出來換錢,萬一能幫六弟逃出火坑呢?萬一呢......
楚禦琴見他魂不守舍那副模樣,緊緊皺了下眉。
“去。”她冷道。
看着君吾離去的背影,她不免想,究竟是在為那個姓孫的煩憂,還是為他家裏那十五兩銀子?
亦或是......
想了半天,楚禦琴招來了手下,道:“去查查,君吾的村子裏有沒有一個叫王屠戶的。”
“是。”手下應了,又遲疑着問,“若是尋到了,那......”
楚禦琴緊抿的唇淺彎出一個弧度來,“殺了。”
作者有話說:
琴琴:“寶貝,別繡荷包了,我幫你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