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澤一帶依山傍水之處,時有妖獸白虎出沒,一開始倒也與人類相安無事,并無釀成災禍,然後那陣子人們圈養的家禽家畜時常消失,找不到究竟是誰偷的,最後懷疑到白虎身上,組獵隊前去射殺,白虎妖獸受到攻擊後獸性大發,反食人禍事。

當時尚為蒼山其中之一峰主的程定山,帶着他們幾位弟子,前去參與正道之聚會,行至中途因為一身仙氣,被南浮村民看出是仙門之人,被攔路求救。

眼前,黑鴉鴉的一群人哭倒在地,攔下他們一行人,跪着求程定山,郁遠的心非但未起波瀾,反倒有着一絲疑惑。

若真如村民所雲,家禽家畜均為白虎所食,那白虎為何起初不食人類,反倒後來才開始食人?

程定山身為高階修士,憐惜凡人,當下允村民要前去解決那些作惡多端的妖獸。

待村民退去,程定山問着幾名弟子:

「爾等以為該如何處置那些殘酷無情之妖獸?」

郁遠心裏暗叫不好,從師父遣詞用字中已聽得出師父意圖,他抿着唇,斟酌着究竟要如何表達己見。

「師父,吾等為修士,修士本就該替人除害,殺了那些妖獸乃是當務之急。」阚晁說道。

郁遠見到大師兄這麽說,心道這下真要慘,又見比他稍長一些,早他數年進師門的二師兄亦雲。

「師父,凡人之憂乃吾等不樂見,弟子認為該如大師兄所言,除惡務盡。」

「很好,爾等若均有此心,吾——」程定山正準備下令。

郁遠還是沒有辦法看着妖獸就此被屠,「師父,弟子以為吾等應先查明那些離奇失蹤家禽家畜是否為妖獸所食,若真為妖獸所食,再做定奪不成;且吾等為修士,何不伏虎教化之?」

師父還沒說話,師姐已然對郁遠搖頭,她冷着一張臉,十分不茍同。

「小師弟,你此說不對,妖獸已食數人,你怎知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死于非命,更何況若我們心軟,他日說不定反受其害。」

「你師兄姐說的都對,你宅心仁厚不錯,然過度心慈手軟,易引來殺身之禍。此事已定,不必再議。」程定山說道。

郁遠表面上被說服,但心有不甘,趁着同門研拟該如何制伏妖獸時,稱病去了附近幾個村落走走,發覺南浮及南瀛兩村,均以畜養維生,飼養家禽家畜至鎮上去賣,時有削價競争之事。

他心一動,又去了鎮上的酒家,想方設法查到了酒家跟南瀛進的牲品數量的浮動,很快地有了猜想。

正想要回去告訴師父,此事或許他們有所誤會,妖獸起初對人并無惡意時,發現師尊他們早已出門。

他心重重沉下去,無比痛恨自己的速度,連忙回憶起地圖,無比慶幸自己記路能力,飛快前去南澤,一到南澤,他就聽到妖獸悲憤嘶吼之聲,心道要糟,無論哪方有事都不是他所樂見,火速沿着聲音前去,卻見妖獸已然身亡。

郁遠躲了起來,直到師父和師兄姐離開後才現身,他默默地為妖獸們收屍,臉上爬滿淚水。

是他不好。是他太慢。是他沒能救下這群本是錯不至死的妖獸。

他哭得厲害,對周遭失去了警覺心,袖口露出手臂被一只什麽重重地咬了一口腕邊手臂,硬生生撕去一塊血肉。

郁遠擡眸往旁邊一看,竟是一頭小白虎。那還是一團極小極軟毛絨絨的毛球,雙目藍得出奇,唇邊卻有着血跡,是他的血。

郁遠突然就明白這是逃過禍事的小白虎,是這家僅存的生命,同樣是只妖獸,是只還很年幼的妖獸。

郁遠被咬得極為疼痛,內心卻一點氣焰也無,反而感到釋然,恨不得小白虎再多咬他幾下,甚至……咬死他亦無所謂。

「是我欠你的。」郁遠死死忍着情緒,不敢去摸小白虎。

妖獸小白虎如今還只會獸語,不太會人言,幸好是妖獸,能用意念溝通。

「你明明不欠我。」小白虎很憤怒,在郁遠手臂多咬了一口。

郁遠卻躲也不躲,任小白虎咬,看着自身鮮紅色血液往外冒,他甚至唇邊浮現幾不可見的笑容。

小白虎看見青年在笑,更不高興。

「你為什麽不躲也不生氣,我看到了,根本不是你殺的,你想救我爹爹媽媽,你來不及救,對嗎?」小白虎突地蹭進青年的懷裏,「你為什麽不生我氣、不殺我,你為什麽跟其他人不一樣。」

「因為你沒有錯。」郁遠抱着還像只貓似的小毛球,淚流滿面,顫抖地伸出那只沒染血的手,溫柔地撫摸着小白虎,「只是活着而已,怎麽會有錯?」

「可是我爹爹媽媽卻死了。人們來獵我爹爹媽媽,我爹爹媽媽能不反擊?如今修士卻來要我爹爹媽媽的命。」小白虎說道。

「是我的錯。」郁遠兀自懊惱,「如果我能再快一點、再堅持一點……」

「我爹爹媽媽還是會死。」小白虎定定說道,他眼神成熟得不像一頭幼獸,「沒關系,我早有心理準備,這世間就是這麽弱肉強食。」

郁遠怔住了。

「你叫郁遠吧?我聽力很好,聽到你師門在說得避開你,免得你心慈壞事,裏頭其實只有那個最年長的人,應該是你師尊?他打得過我爹爹媽媽,是他出的手。」小白虎說道。

「是我的錯。」郁遠還是呢喃着。

「你會哭,不怪你。」小白虎低低說道,「欠我的,我剛才也咬回來了。」

郁遠抱着小毛球掉着眼淚,「你怎麽會……你還是小孩子啊。」

小白虎沉默很久,才迸出一句話,「我已經不小了,懂事了。」

「你還這麽小,随便什麽來都能讓你沒命。這怎麽辦?」郁遠心很亂。

「我不會沒命的。」小白虎說道,「我會好好活下來,我會變得很厲害,将來去找你,到時候你得養我。」

「找我?我養你?」郁遠怔怔重複。

小白虎那雙霧藍色的眼眸彷佛能看破人心,「你很喜歡我,但又不能帶我走,不是嗎?」

郁遠一陣沉默。

小白虎太聰慧了。他很喜歡小白虎,但确實沒有辦法把小白虎帶回去養,這樣只不過是害了牠。

現在的蒼山派是絕不能容下小白虎的,他也得變得更強,得至少坐擁一峰,才能把白虎帶回去養。

到那時候,也沒人會聯想到,白虎跟如今的禍事有關。

但……還是不行。

「你想我以後養你?但我不會也不能殺我師父,他畢竟是我師父,平日也待我極好。我……如果我養了你,你也不能殺他。這對你不公平。」郁遠苦笑,「所以,恐怕沒辦法。」

「我爹爹媽媽說,生為白虎本來就是在狩獵和被獵之中求存。他們告訴我,鬥不過其他更厲害的動物,本來就得死,早死或晚死的差別而已。我們白虎,原本就習慣這樣的生死離別,沒有非得報仇的想法,畢竟活下來更重要。」

郁遠再度沉默。小白虎早熟得讓人心疼。

「我不會殺你師父,除非你與師門翻臉,不然我未來肯定會留他一命。」小白虎很認真地說道。

郁遠突然就被逗笑了,「你還這麽小一點點呢,怎麽講得一副你能贏過我師父?」

「我怎麽就贏不過?」小白虎篤定地說道。

郁遠又揉了揉小白虎的毛,「……你這樣說倒也是。」

妖獸是天地間的自然産物,修煉與人類不同,人類是逆天改命,妖獸卻是順應天道,原來就比人類修煉的速度快,雖然小白虎還這麽小一只,未來要贏過他師父,确實不無可能。

「你都快贏過你師父了不是嗎?」小白虎又說道。

郁遠錯愕了一下,「你能看得出來?」

小白虎慎重地點了點頭,「我可以感覺出人類修士的修為。」

郁遠笑道,「這樣說我還意外得了一頭很厲害的白虎當靈寵嗎?」

小白虎不敢置信,「你真的答應?」

郁遠發覺自己還是不脫人類思維,「我只怕委屈你,沒辦法現在就養你,未來也不能讓你報仇。」

「我不在意。」小白虎說道:「你得記得我。」

郁遠鄭重點頭,「會的。」

小白虎執拗地說道,「那你得幫我起個名字。」

郁遠想了想,「雲從龍,風從虎,名揚好嗎,高飛的意思,叫你揚揚好嗎?」

「好。」,小白虎要求,「不許忘了我。」

「不會的,我好多東西要給你、這是我啓蒙的書本、這是我師門劍譜……」郁遠将他儲物袋裏适合白虎修行書本、法寶、藥草全掏出來交給小白虎。

「藥膏是這個?」小白虎從那堆物事裏準确無誤地掏出藥膏,藥膏是用圓盒子裝的,他敵不過天性,忍不住還是先抱着玩了兩下。

郁遠輕笑,心想果然還是小朋友,手臂方才被咬的地方卻傳來一陣清涼。

小白虎竟然在為他上藥。

「你怎麽……」郁遠心裏泛着柔軟的酸疼,「你還這麽小,還是需要爹爹媽媽的時候,怎麽就能這麽會照顧人?」

「都說了我長大了。」小白虎塗好藥膏,還專注地吹了吹,「我不是會照顧人,我只是想對你好,主人,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聽到這聲主人,郁遠淚水又落了下來,「那我們一起變得很強很強,我等你來找我。」

小白虎點點頭,「主人,你有剪子嗎?」

「要剪子做什麽?」郁遠想了一想,「我慣于用劍,身邊還真沒有剪子。」

「那便用劍吧。」小白虎說道,「主人,削下我的一撮毛發,留在身邊。」

郁遠一愣,「你怕我忘了你?我說不會忘便不會忘。」

「我也要主人的。」小白虎固執地說道。

郁遠拗不過那麽可愛的一小團毛球,便照着小白虎的話做了。他把裝有自己發絲的小囊袋挂在小白虎的頸項上,把小白虎的毛發直接用法術撮成一撮,珍而重之地挂在他的劍穗上。

「我未來還會有別的劍,但它永遠會在我的劍上。」郁遠對小白虎承諾道。

小白虎瞇起眼,輕輕地蹭着郁遠。

郁遠沒辦法待在這裏太久,怕師門起疑,抱着小白虎撸了一會兒,便得離開。他許久未曾有如此不舍的情趣,再上一回都是年方九歲就被父王送離皇城,來到蒼山時,久遠得不複記憶。

此刻的疼痛卻太真實,他舍不得那團小小的毛球從今而後孤苦伶仃,卻不敢回頭,怕一回頭便走不掉,反倒累了小白虎。

他一路走着,滿臉淚水,望不清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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