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前言:多謝試閱DONG,family,兩位對本文付出了極大耐心。多謝我的朋友華華子,騾子,獅子和愛麗絲。獅子瘋狂幫忙挑蟲和打CALL(還送了漂亮的扇子),華華幫我推倒了三遍開頭,糾正了大量寫作技巧,愛麗絲拯救了我對北京常識方面的貧乏,至于騾子,騾子把作為诤友的所有耐心都給了我,即使自己也很忙。(希望你不要繼續生氣了……)
無論如何,沒有各位,沒有一切。還是老話,願友誼長存。
本文極慢熱,祝各位閱讀愉快。
蘇粒發現它是醬油色的。
肚子先是劇烈的疼一陣,然後強烈的想尿尿,但是做不到。在兩種感覺交加中,蘇粒慢慢的,在垃圾堆前的土坡上尿尿了。
尿是醬油色的,她一開始不知道是什麽,後來用手抹了下,發現有血。
血她知道是什麽,血她很熟悉。
蘇粒看着土地漸漸蘊濕,又在太陽底下蒸發,才拖着步子慢慢回家。
快到飯點了。
她害怕吃飯,可她餓了,餓得肚子比大腿上的傷更疼。
她走過村口街邊的一家煙酒店,門口蹲着個抽煙的刺兒頭,舉着個碎了屏的手機,胳膊上有兩條變形的鯉魚。
他看見蘇粒,叼着煙沖她揚揚下巴,“哎,又出來玩?”
蘇粒站得遠遠地盯着他,不動,也不說話。
他拿下煙沖蘇粒招手,“過來呗。”
蘇粒還是不動。
“啧,過來啊,給你游戲玩,過來,來啊。”
“……”
見蘇粒沒反應,男的起身兩步她攬過來,反摟在懷裏,将手機裏的游戲塞給她,一只手和她一塊點屏幕,另一只撫摸蘇粒的後頸,臉頰。
蘇粒瑟縮一瞬,也有點怕,她怕男人像媽媽一樣打她。可她還想繼續玩一會,一小會就行。家裏媽媽給弟弟買了個更大的手機,屏幕大,聲音也大。
煙酒店老板瞟了他們一眼,繼續看電視。
馬路上塵土飛揚,偶爾過去一輛電動車,騎車人目不斜視,後座上是超載的麥谷。
前前後後,到處是閉着的眼睛,秋葉飒飒落在蘇粒身旁。
不過多時,她手中的手機被男人拿走,那只手也抽出來。
“這啥、我操血啊……哎……”男人嫌惡地在褲子上擦擦手,“媽的真晦氣……”
蘇粒仰頭看男人,極小聲地問:“叔叔,我能再玩一會嗎?”
男人把手機揣起來,搓着手指敷衍道:“啊,行行,下回啊,下回給你玩。老板,有水沒有!”
蘇粒默默起身繼續往家走,在路上撿了片葉子擦了擦手。
回到家,在門口站了很久,她餓得實在無法忍受,終于推開門。母親燕雲正坐在飯桌前喂弟弟,蘇粒在水槽裏洗了只碗,捧到胸前向燕雲。
她抖着胳膊,越走越近,幾乎捧不住那只碗。
她太怕了。
“好媽媽,粒粒想吃飯。”
燕雲抱着兒子夾菜,只是看了她一眼,蘇粒只好再哀求一遍。
“好媽媽,粒粒想吃飯。”
“……”
于是再一遍,又一遍。
燕雲扇了她一巴掌。
“要死啊!你當我聾的嗎?!等一等不會啊?講多少遍弟弟先吃不知道嗎?!出去瞎玩鬼混一上午,回來就要吃的!”
蘇偏頭倒在地上,于是又是幾腳,身上成痂的傷綻開,血和失禁的尿混在一起,順着短褲滴滴答答蔓延在水泥地上。
滴滴答答。
“啊!”燕雲煩躁地喊了一聲,蘇粒條件反射哆嗦了一下,膀胱控制不住,地濕了。
燕雲啧舌蹲下,揪着蘇粒的耳朵。“又髒又臭,煩死了。去廁所拿抹布去,不擦好就別想吃飯!”
蘇粒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沒忍住微笑了下——她不用挨揍了。
媽媽今天心情很好。
她閃過的視野裏,燕雲的五官複雜,苦難,煩躁,少少不耐,很多放松。
蘇粒從來不知道燕雲在回家前的事,也不知道回家後會如何,她同樣從不知道挨打的原因。
大概因為她總是又髒又臭,是只管不住自己屎尿的瘟豬。
她真對不起媽媽。
蘇粒跪着把血與尿液擦幹,起身時燕雲用筷子敲敲碗,“吶。”
蘇粒看到燕雲撇着嘴,臉上是有時她深夜疼得□□,燕雲站在她小毯子邊露出的表情。“吃了把碗刷了。”
說完她整理好衣服,帶兒子出了門。
蘇粒爬上凳子,拉過盤子喝光菜湯,舔幹淨盤底。
肚子好多了,可她還是餓得厲害。蘇粒看着頂上廚房櫃裏的饅頭,看了很久,沒敢伸手。
被砸爛的手指還沒好全,嘴唇上的縫線也還留着線頭,她不敢再伸手偷拿家裏的東西。
可她好餓,吃過一點東西的肚子比沒吃過的還要餓。
好餓啊。
好餓。
餓。
餓。
餓。
餓。
餓。
餓。
餓。
餓。
餓。
餓。
好餓。
饑餓幾乎灼燒她,蘇粒慢慢走出門,走過兩間房,去拍鄰居冶阿姨的窗。
她不敢敲門,如果被冶阿姨的丈夫發現了,他會告訴燕雲,說她又去“偷”他們家的吃的。
窗開了,鋁合金的栅欄後是冶阿姨的臉。肥胖的中年女人沖她和藹地笑,伸出小臂——她只能從栅欄間伸出這麽多——摸摸蘇粒的臉。
“粒粒,媽媽又不給你飯吃?”
蘇粒靜靜地看她,緊抿着嘴,下巴微抖。
“阿姨,我餓。”
冶阿姨嘆口氣,歉疚地說:“阿姨的兒子回來了,今天中午出去吃的飯,家裏沒有剩的了,對不起啊粒粒。”
她輕撫蘇粒的臉,撫過她烏黑的眼,她漂亮的,傷痕累累的唇線,她被剪去一截的耳垂。
“阿姨明天給你留點飯,你明天中午來,好不好?”
蘇粒慢慢笑了一下,小聲說:“好。”
屋裏傳出男人的聲音,還有摔爛的酒瓶響,冶阿姨輕聲叮囑她明天中午來,接着很快關上了窗。
蘇粒低頭看看自己胳膊上的青,在腦海中和冶阿姨胳膊上的比了比,又笑了一下。
冶阿姨和她一樣。
明天,她要和阿姨說這點。
蘇粒轉頭而去,她漫無目的地繞村鎮走了很長時間,拖着的兩腿上,是空空如也的胃。
蘇粒想起有次過年時,鎮裏的大官來看他們這幾家,大官有個和氣的媽媽,滿頭白發,盤腿坐在床上,漫天海地地講曾經,講很久前一次長久的沒飯吃的時光。
她說:“以前那兩年饑荒時,餓的恨不得抓屁來吃。”
恨不得抓屁吃。
蘇粒看地上的曬的谷,溝槽裏殺雞留下的血,腦海裏回蕩着這句話。
這就是她的饑荒年。
她出生五年,餓了五年,饑荒從不曾過去,也不會過去,她很餓,永遠都餓。
蘇粒盯着溝裏的雞血,吞咽。
小賣店裏飄出烤土雞的香味兒,店老板端着鐵盤走出來,盤上四只焦紅的烤雞小半浸在油裏。
他放下盤,摘下手套,拿起刀,兩根油膩的手指摁住一邊,劃——
熱氣,香氣,滾燙的油滋滋啦啦。
蘇粒視線纏住鐵盤上蔓延的油,腦子裏什麽都沒了,一片空白。
四只雞都被切開,屋裏好像有誰在喊,店老板放下刀,擦着手轉身進去。蘇粒瞬間拉開步子蹿上前,不知道渾身的疼,也不知道雞有多燙。
她單手抓住砍刀,猛地剁下去,刀穿過骨發出砰響,要去砍一半的一半。可她剁不開那半只雞,更提不起第二刀。
店裏有人影沖出來,蘇粒抓起雞就跑,咬了一口沒跑兩步,她被人從後頭一把揪住頭發,轉過身,胖男人揚着手瞪眼看她,打不下去。
又一個女人從後面追上來,氣喘籲籲地。
“哎……別、別打,這誰家的?”女人揮揮手,“老馬你問、問問,叫她家來給錢,別打,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老馬緩慢放下手,拎着蘇粒後領往回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燕雲的家。女人錯過他往那走去,西斜的太陽下,影子長長。
燕雲很快來了。
她來時蘇粒剛吃完半只雞,坐在老馬給的小凳上,舉着兩只油亮的小爪子,靜而乖地看他把雞從滾油裏撈出來,切開。
夕陽在燕雲身後,蘇粒扭頭,看見她飛揚的發,她的輪廓鍍上金甲。燕雲走得很急,很快,一邊掏錢給老馬的女人,一邊直朝她來,張開雙臂。
如同夢裏一樣。
蘇粒走了下神,不自覺地站起身揚起臉,接着迎下一記耳光。
她猛地摔在土地上,耳光太重,蘇粒一時間什麽也聽不見。
她看見土裏有只小螞蟻。
它好小啊。
遠處好像有誰在争執,沒幾秒,她被燕雲拽着頭發拉起來,又是幾個耳光。她看見燕雲猙獰着的憤怒,滿是汗的額頭。
燕雲用兩腿夾住她,一手捏住她的腮幫,另一手揚起。蘇粒條件反射閉眼,耳光卻沒有落下來。
時間寬容了她一秒。
下一秒,沸騰的劇痛灼燒過喉嚨,滾油穿過漏鬥一樣柔軟的口,傾瀉而下。
“偷!叫你偷!丢我蘇家的臉!”
蘇粒尖叫着大哭起來。
她從不高聲哭喊的。
“媽媽——!疼…………m——媽媽——!!!”
喉嚨間發出咕嚕的濁音,張口閉口,滾油順着幾個字洩到嘴唇外,下巴上。燕雲被燙了下手指,松開了蘇粒。
油勺落地,燕雲被拉開,蘇粒大汗淋漓着瑟瑟發抖,她反趴在自己失禁的尿液裏,劇烈地嘔着,嘔出血,肉,燒焦的喉和靈魂。
她感到眼前很黑。
她幾乎看不見。
耳邊的聲音很遙遠,老馬家的阿姨好像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罵媽媽。
媽媽呢?
媽媽好像在說:“我自己生的孩子,我願怎麽打就怎麽打,你們管不着!”
胃在劇烈的反惡,蘇粒在停不住的咳嘔間努力撐了下地。
她想站起來,她想跟媽媽道歉,她想說媽媽對不起,我又亂尿尿,把地方弄髒了,我會打掃的。
可她真的站不起來。
她眨了下眼。
地上好像有只螞蟻。它好小啊……
蘇粒倒了下去。
世界是漆黑的,她看不見了。
等再睜開眼,蘇粒看到擦眼淚的媽媽,還有不說話的舅舅。
身邊很靜,有很多白色的床,上面躺着人。
媽媽見她醒過來,傾身看了她一下,起身走了。舅舅出去,很快帶了個白色的人進來,他們說了幾句話,白色的人走了,舅舅躺到了一邊的床上。
外面天很黑,蘇粒看着天花板,上面有淺米色的花。她看着那些花紋,腦子裏什麽也沒有,什麽都不想。
盯了一會上方,蘇粒靜靜閉上眼,很快睡着了。
接下來一切都像睡着時,像在很長很長的不曾醒來裏。有很多人來看她,親吻她,很多人摸她的頭,也有很多人跟她照相,對着她哭。
他們很快來,又很快走,像蟲子一樣下幾個花籃,裏面有半熟的水果。
她記不清那些人。
她唯一的,長久的記憶,就只是行走在光暗交替的走廊。她長長地走過去,白天也走,晚上也走。她拿着一張紙,坐在角落盡頭的鐵椅子上,看人來來去去,等白色的人帶她去照白色的燈。
舅舅總在看手機,媽媽再也沒有出現。
沒有人跟她說話。
直到今天。
直到這個頭發很長的人,轉過頭來看着她說:“你會玩這個嗎?我打不過去了,你幫幫我。”
看見她,蘇粒就想起在黃土上見過的那只螞蟻。
它細細的,高高的,有很長的觸須。
它真小啊。
蘇粒望着她壓在風衣上的手忽然想起,那只螞蟻,它還有一對藏在嘴裏的,堅硬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