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左忱絕沒想到,二十分鐘後陳禮會對她說那個。
她以為他們在讨論那些,就是經濟曲線,估值融資,天使投資,之類的那些。
晚上八點的茶室很熱鬧,大堂裏到處都是圓桌。左忱兩手插在口袋裏,利落地穿行在座椅間,長發和風衣下擺一齊擦過他人搖擺的未來。
上二樓走到最裏,她沒敲門推開一間包廂。房裏煙霧缭繞,門一開,煙繞着燈泡打卷。
包廂裏人不多,一女一男。
正對廂門坐的女人先看見左忱,眼一亮放下二郎腿:“忱姐來了,快快,趕緊讓地方。”
兩人起身挪位,又和左忱一塊落坐。左忱對那女人說:“陳禮你就寒碜我。”
陳禮給她一個笑,遞了根煙給她,“哪兒啊,A輪估值兩個億,這可資本寒冬啊,不得叫你聲姐?“
左忱就着她的煙借了火,吐息兩口點燃,缭繞中又加一縷。
“你們剛才就在聊這個?”
“沒,老刀在給我看個網綜,說明年投廣告他家最好。”陳禮把手機拿來給她,左忱看了看,掏出本子記下名字,“我回去看。”
陳禮點頭,把手機還給刀祖,刀祖伸手接過,手在左忱眼皮子底下和陳禮的擦過,左忱當沒看見。
老刀和陳禮算半個同行,業務水平中上,有時候也能給客戶撈着大魚,但不靠這個吃飯,用他話說,出來幹活就是個玩兒,家裏有錢上頭有人,幹什麽都是玩兒。
老刀品味不好,人長得倒不壞,鼻子眼挺秀氣,就是胖,太胖了,五根手指倒插的小水蘿蔔一樣長在手掌上,褲子衣服都得定做,要不就得去優衣庫買。
他們三人能聚在一塊純屬巧合,要不是陳禮,要不是得做生意,左忱這輩子不會結識老刀這樣的人。他倆站在一塊就跟葫蘆邊上立了根筷子似的,壓根兒不搭。
刀祖揣起手機摁滅煙,伸個懶腰說:“走,吃飯去吧?”
左忱看了看表:“我九點回公司,明天上新産品,得開個會。”
陳禮站起來也伸個懶腰:“行——你忙呗,那咱去吃個快飯。”
老刀慢一步起來,喝空小杯裏的茶,把什麽紫檀虎睛的串珠往腕子上一撸,一扭肚子,一馬當先開門結帳去了。
左忱掐了煙跟出去,陳禮和她一塊下樓,兩人站在夜風裏望着馬路,一時無言。
沒多久,陳禮忽然說:“小忱兒,昨天有個資訊你看了沒有。”
左忱磕巴都沒打:“沒看。”
陳禮了然地笑笑,“多關注點沒壞處。說是個小女孩兒,五歲多點,從兩歲讓她媽折磨,不給飯吃,毒打縫嘴什麽的,昨天進醫院被曝出來了,輿論大嘩。”
一陣風過來,左忱的發尾在身後飛起來,陳禮揣着口袋縮起肩,大耳環動蕩西晃。
陳禮和左忱是好友。
左忱是搞創業的,陳禮原來也是。她比左忱大,也比左忱早下海,公司剛起來第一年,估值後她立馬套現,資金一轉就扔進市場變形做了投資。
她倆在創業營認識時,陳禮是作為急沖猛進的反面教材被介紹的,大耳環闊腿褲,一頭板寸站在演講臺上,樂呵呵的,一點看不出來剛離過婚,還流了産。
風過去,陳禮說:“小忱兒,我想領養那個女孩兒。”
左忱豁然轉頭看陳禮。
她眉皺得更緊,抿起的薄唇吐出幾個字:“陳禮,你再想想。”
陳禮早看慣了她這個樣,笑嘻嘻的還沒開口,左忱又說:“成本太高了,你再好好想想。”
陳禮伸手拍拍她,“就知道你要說這個。我知道自己條件不行,老刀也肯定不能同意,所以我說我想領,不是我要領。”
左忱的眉頭松了一下,卻又緊起來。
“那你跟我說什麽。”
陳禮回頭看了眼茶室,老刀已經結完賬出來了,她虛攬着左忱往停車那去,邊走邊狀貌随意地說:“這個事兒最近炒的挺熱,采訪的也多,我看報道上說街道那邊兒領辦事處的鄰居也經常去,就是沒人敢碰。小孩兒實在太慘了,死了爹,她媽應該也很快要被公訴,怎麽着得進去十天半個月,這時候誰敢接盤她,那公關形象,嗬,絕了。”
左忱:“……”
陳禮一把按住她的頭,湊在一塊壓低聲音說:“我昨晚跟幾個朋友約局子問了,說當地因為這事兒年底過關都難,這會兒誰伸手接了這把刀子,吃了飯再一過……是不是。”陳禮拍拍她,表情很官場。
“你不是有計劃明年往二三線城市發展嗎?正好啊。”
左忱眯着眼看她。
陳禮不再說話,放手沖她一揚眉,坐進駕駛座。
直到車開出去一段路,左忱才在後座冷悠悠地說:“陳禮,我他媽真後悔認識你。”
陳禮笑嘻嘻地從後視鏡看她一眼,“等回去我給你發那個新聞視頻啊。”
吃過晚飯,左忱趕在八點四十之前回了公司。
寫字樓裏多數樓層都還亮着燈,電梯到了,左忱轉身出去,經過辦公室敲了敲玻璃門進去。助理唐鶴猛一擡頭,看見是她,三兩口扒完外賣。
左忱沒什麽表情:“又吃螺獅粉。”
唐鶴擦擦嘴說:“趕時間嘛,這個最快。”
左忱伸手摸了下他眼角,指尖撫過他睡着壓出來的紅痕,聲音柔和下去:“去洗把臉,一會開會了。”
唐鶴一下臉紅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小跑着去了洗手間。左忱看着他的背影,腦子裏想起句話。
現代虛拟産業的企業規劃,最優選擇應該是小步快跑,快速疊代。這是當初創業營裏學的第一課。
想到這個,她就想起陳禮。
手機揣在風衣口袋裏,碰着左忱的手背。站住猶豫了大概五秒,她掏手機劃開屏幕。
微信提醒很多,左忱下拉找到陳禮的,點開分享鏈接。
視頻自動加載出來,第一秒就是聲尖銳的高喊。左忱本以為會是女孩,但并不是。
是個女人。
視頻晃動,模糊,背景在醫院,充斥着女人的高聲辱罵和抗拒,四周男男女女圍着她,旁邊有幾個戴紅袖章的。
播放的聲音太嘈雜,唯一能聽清的就只有“這是我自己孩子!不該你們事兒!都走!”
左忱低着頭看了十幾秒,視頻晃動着落下,周圍全是移動的腳,等再擡起來,鏡頭已經對準了病床。
鏡頭拉近,聚焦,變清晰。
接着視頻被打斷,畫面只閃過兩秒。
左忱的瞳孔可見的縮小。
她閉了下眼,又睜開。
把手機反扣在桌上,左忱轉身看着外面忙碌的星火,腦子裏是那個只清晰了兩秒的畫面。
房間裏很靜。
她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腦子裏使勁兒理了理這事兒,轉身從包裏掏出個黑本子,在空白頁畫上表格,左邊頂欄寫成本,右邊頂欄寫收益。
她在成本欄上速記一樣快寫了八/九條,又在收益欄上寫了四五條,停下筆,左忱思考了一會,又各添了三四條。
“……成本還是高了。”
她慢慢地說着,腦海裏卻盤庚着那個畫面。
她添改了幾條,把表格拍下來發給陳禮,看了眼時間,合上本子叫上唐鶴,起身去開會。
房間裏人都已到齊了,左忱推門坐下沖員工一微笑,五官威嚴而溫和。
“那咱現在開會吧。明天産品上新,各部門再報一下測試結果,了解的我盡量說說。不過要我實在不開竅,還有咱CEO救場,是不是。”
底下一陣哄笑,會議開始。
會開了兩個多小時,等散了已經快十一點了,很多人癱在位上,梳理開會講的,圍着十幾個平板死磕還有九個小時上新的産品。
兩個月為周期,每隔兩個月,左忱的公司都要來這麽一次大型集體熬夜。
左忱環顧一圈,掏出手機說:“我叫小龍蝦誰吃?”底下瞬間一大半舉手的,有幾個還疲憊地歡呼,聲音半死不活的。
點了人數,左忱摁亮屏幕剛要點餐,和陳禮的聊天一下撞進視野。
左忱僵了一瞬,再次克制不住地想起那個畫面。一股短暫的古怪情感猛殺上來,一把攥住她的血。
領養。
這兩個字在腦中咀嚼而過,竟然帶的心髒一陣勃發般的悸動。
與他人的生命産生連結。
左忱無意識地長吸口氣,推桌子站起來。
出門點上根兒煙,她在吸煙處坐下。一根煙盡了,她掏出本子翻開,兩兩捉對,把成本收益基本持平的都劃了,最後只剩收益欄的一條孤零零站在那,後面一串小黑數,5000萬。
左忱銜着煙看了一會,口袋裏電話響了,她接起來,發現是陳禮。
陳禮笑嘻嘻地問她:“小忱兒,表我看了,你會開完了吧,考慮得怎麽樣了?”
“……”
沉默片刻,左忱摁滅煙,聲音沒有起伏地說:“陳禮,我操/你媽。”
陳禮大笑出聲。
“我就知道你得答應!”
左忱的表情有些猙獰,沒打招呼就扣了電話,起身往會議室走。
等在椅子上坐下,左忱手機一震,她翻開,發現陳禮給她發的。她好像嫌不夠似的傳了個中老年人表情包,上面閃閃六個大字。
友誼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