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龍蝦吃完,會又持續了一會兒,左忱抽空說了一聲,要唐鶴查查青海當地的領養手續,等淩晨會開完,唐鶴整理的條款已經出來了。
唐鶴給的消息比較悲觀,領養手續上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條件左忱不符合。
和宣發部的人簡單談了談,左忱把彙總的信息發給陳禮,沒過幾分鐘陳禮打來電話,左忱接起來。
左忱說:“快一點了你怎麽還沒睡。”
她聲音冰冷,梭線一樣單刀直入,放松狀态下她常這樣,陳禮早習慣了。
陳禮懶洋洋地說:“讓你吵起來的。”她翻了個身,撥開身邊一大堆資料書,看着照片裏簡單列出的幾項,“我剛也查了一下手續,咱倆都不過關,我在看能不能繞路找別的辦法。”她邊說邊把劃線的資料拍照傳給左忱。
左忱嗯了一聲,視線在屏幕上。
陳禮說:“我昨兒知道部門已經在立案偵查了,還有大概三個月對燕雲,就那小孩媽提起公訴,現在醫院就她舅舅看着,從這邊入手可以試試。”她頓了一下,說:“其實還有三個月,在這之前準備齊材料也行,要不我幫你。”
左忱脫口說:“太慢了,那小孩出了院還能撐三個月麽。”
陳禮有點高地哎喲一聲:“小忱兒~你好可愛啊!”
“……”
左忱皺起眉,還沒說話,她就聽電話那頭一個男人模模糊糊地說:“和誰聊,還不睡,再不睡不美了。”聲音像極了老刀。
陳禮回了兩句,門鎖卡噠一聲,背景裏靜下來。
陳禮壓了點聲音:“剛才說到哪?”
左忱說:“三個月太慢了。”不等陳禮再調侃,她很快接道:“下個周期我們拟定要上教育産品,我想趕那個周期把這個事辦下來,放出去拿來做宣發。”
陳禮不說話了。
沉默一會,她慢慢說:“其實小忱兒,這個事兒不能這麽拿錢算。”
左忱輕笑了一聲:“不拿錢算我答應這個幹什麽。”
她其實還有後半句沒說完。
——她覺得,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事兒都得拿錢算,不是能,是得。
沒錢會怎樣呢。
左忱翻了個身。
沒錢沒自由,沒錢沒朋友,沒錢……會死。
她掉了下去。
“!”
左忱猛地睜開眼,接着真從沙發上掉了下去。她臉朝下趴在自己滿地的頭發上,呻/吟一聲半天才爬起來。
天很黑,周圍寫字樓幾乎全暗了,只剩零星幾盞燈亮着。左忱跪在地上緩了好一陣,吸吸鼻子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
3:07分。
她手撐着地面,掌心下是辦公室粗粝的地毯和她的頭發,她長到引人側目的頭發。
打理長發很費精力,創業者大多是像陳禮一樣的利落頭型,長的也很少留到超過自身管理能力的長度。左忱自己也知道,她的确隔個兩三天就得耗在浴室裏倆小時,就為洗頭,不少認識的人都勸左忱剪了,但她不知道怎麽,就是一直沒剪。
左忱抹了把眼睛撐起身,赤腳在屋裏走了兩圈,抓住發根脫力一樣跌坐回地上。
盤腿把頭發全抱在懷裏,她望着外面密實的寫字樓出神。
深夜寂靜無聲,于是恐慌疾病一樣的蔓延起來。
左忱把頭發繞了一圈纏在腰上,發尾被捏在手裏摩挲,輕微的瘙癢沒有平息那恐慌。
如同許多個夜晚,左忱伸直頸項,将要窒息般地大口呼吸。
吸氣。
呼氣。
吸氣。
呼氣。
窒息中有許多如果,如果超越一切。
左忱蜷起身卷坐着,眼前黑暗莽莽,她感到自己如同叢林裏端着槍的嬰兒,入睡時沉沉而眠,然後每二十分鐘大哭着驚醒一次。
這恐慌如此巨大,如此引人窒息,可竟絲毫不特殊。
它像曾初出社會的左忱恐慌沒有工作,像朋友恐慌找不到人生目标,像中國千萬身在世俗心在荒野,不願相親委委屈屈的過,卻恐慌老年後無人養老的獨身女孩兒。
世界如此之快,洪流之中,誰人不在逃荒。
“……這不可持續。”
左忱慢慢地說,看着半開的窗。
她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戶向上拉大,低頭看下面。玻璃幕牆光滑反光,筆直的測量她的視線。
樓很高,道路很遠。
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從岸上躍入洪流,她和叔本華同在。
秋風有些大,左忱看了一會,關上窗,将所有自我了結的美關在窗外。她擤鼻子在沙發上坐下,梳頭,吃藥,點上煙,打開電腦開始編輯郵件。
藥效起來,左忱閉了下眼,感到自己展臂拍起水花,又上了岸。而這次短暫的翻騰和之前的數次一樣,連浪花都不曾翻起。
第二天是周一,每個員工都來得很早。産品九點上線,一個小時內購買量突破兩百萬,試讀量突破一千五百萬。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接下來就是有條不紊的維護,補漏和不斷的疊代,這些就不是左忱需要操心的了。主要她也不怎麽懂。
船航行在水上,她只管掌舵,并把後背交給手下150個人。
時間松弛一些,領養的事兒就排到了前面。兩天內左忱叫上CEO,宣發部的人還有陳禮讨論了幾次,磨合到最後,基本敲定一套方案。
回到辦公室,左忱讓唐鶴給她定酒店機票。
唐鶴問:“飛哪?”
左忱說:“青海西寧。”
唐鶴瞪眼睛:“忱姐,已經談好啦?”
左忱頓了一下說:“還沒有,不去談怎麽知道能不能成。”唐鶴笑笑,麻溜去給她訂票。
周四一到,左忱和陳禮飛去了青海西寧。
幾個小時飛機落地已經晚上十點了,當地天剛黑沒多久,機艙門一開,左忱一身風衣馬褲讓青海的夜風一個大耳刮子抽在臉上,來回開弓扇了幾十下,到換了羽絨服她都沒回過勁兒來。
太他媽冷了。
陳禮比她精,在身上藏了五個沒開的暖寶寶,到地方撕開一貼,返頭就嘲笑哆哆嗦嗦的左忱,左忱把頭發從外套裏拽出來,翻了個白眼懶得理她。
兩人出了機場,正和接她們的人碰見。接機的是個本地少民,漢姓梁,叫梁成。
從機場到市中心有一段路,梁成看左忱陳禮兩人凍得不輕,開了暖氣。左忱笑笑謝了他,三人借着這個由頭聊開了。
青海很大,路寬人少,往市裏去隔一陣就能見到個寺廟,不是伊/斯/蘭的就是藏族的。地廣天就矮,雲層稀稀拉拉的,暖和過來的左忱開窗朝外看,星星像壓在頭頂。
左忱就這個天問了幾句,梁成普通話說得還行,半個小時車程三人東拉西扯,一路風景小吃聊到明天的安排。陳禮在後座開了個玩笑,三人笑過後,梁成說:“明天上午我什麽時候去接你悶?”
左忱扭頭說:“你那邊約的幾點。”
陳禮反問梁成:“你們這邊當地部門幾點開門?”
梁成說:“呃……十點。”
左忱沒克制住皺了下眉。陳禮說:“你過來接我行了,她不用,她不去吃飯。”
梁成奇怪地看了左忱一眼:“小姐,你不和書記他們池飯去哪啊?我奪叫人跟着你?”
左忱搖頭說:“不用,我倆有分工,我一個人就行。”
梁成含糊地答應,到了酒店,他幫兩人把行李提上去就走了。
她倆人定了一個房間,陳禮進門先去洗澡,左忱坐在床上打開電視,換了幾個臺,她發現電視裏大多數是少數語言。
轉一圈打到西寧本地臺,她抱着頭發坐着,眼神發直。
陳禮洗好澡出來看見,走來在她腦門上親了一下,左忱擡頭回親了她的眼皮。
陳禮坐下輕聲說:“甭擔心。”
左忱低頭:“……我沒擔心。”
陳禮笑了,點上兩根煙分她,邊抽邊說:“那你想啥呢。”
左忱銜着煙沉默一會,忽然也笑了。
“其實是挺沒意思的事兒。”陳禮看着她,于是左忱說:“在想給那小孩起個什麽名字好。”
陳禮愣一下,挑眉笑了:“喲,你興致挺高啊,之前還裝。”左忱眼神掃過來,她擡起手:“行行,我不說了。那你想起什麽名兒。”
左忱伸胳膊把煙摁滅,掀被躺下。靜了一會,她淡淡地說:“到時候再看吧。”
她這麽說,陳禮就知道她腦子裏有主意了。抽完最後一口煙,她不多聊,搓搓左忱的臉躺回自己床上,沒多久兩人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左忱起床更新公衆號,回複郵件,七點十五開完小型例會,她在旅館食堂碰見了陳禮,後者捧着手機也在幹活。
打個招呼兩人各自吃完早飯,陳禮回了樓上,而左忱出門,一往無前,直奔西寧市立醫院。
西寧當地人口不密,少漢混雜,多數醫生都會兩句藏語。
醫院裏人不太多,左忱在樓下抽了根煙,買了個花籃,随後撥通蘇粒舅舅燕國慶的電話。左忱之前和他聯系過一次,電話裏他聽上去很感激,她和陳禮都對他印象不錯。
電話通後燕國慶讓左忱直接上去,她把煙抽完,轉身進了住院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