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樓不高,三層很快就到了,轉過角左忱沒給自己猶豫的時間,餘光晃過302房,拉開門就進去了。
視頻裏的一切和眼前重疊。
房裏病床空着,看見她來,左邊靠牆坐着的男人連忙站起來,不由分說抓着她就握手。
“謝謝,謝謝……謝謝啊……謝謝……”
這個人穿着一身灰藍色的舊工服,戴着頂卷邊兒的鴨舌帽,皮膚黝黑,面相很老,眉心有道深痕。他口音很重,左忱聽出這人就是燕國慶。
左忱挂了下笑:“您客氣了。”
她掃一眼病房,把花籃放在已有的一堆邊上,“之前在電話裏跟您溝通過,我今天就先簡單來看看孩子,等正式時再帶記者來,她……?”
燕國慶趕緊說:“粒粒做檢查去了,馬上回來,馬上。”
他匆匆忙忙搬來把凳子給左忱,左忱謝了他,兩人對面而坐。
左忱腿長,凳子有點矮,她坐下時不自覺向後一撩風衣,兩腿一伸一屈分着,坐得大馬金刀。燕國慶瞟了她一眼,眉心的痕變深,左忱瞬間捕捉到了。
左忱說:“叔,你們這兒方便嗎?”
燕國慶哦了一聲,“挺好的。”
頓了頓,左忱沖牆角的花籃說:“叔,這兒花籃很多啊。”
燕國慶慢半拍才說:“啊,是,前頭記者同志來采訪,過後什麽官兒老爺啊,婦聯的婦女同志來送的,還有學生娃。”語氣很淡。
“是嗎。”
左忱說着起身走去,看了一圈花籃上的賀卡,再回來坐下時她疊起雙腿,收攏到腳蹬下去坐着。
從換了坐姿開始,左忱明顯感到說話方便了。
剛到北京時,左忱因為年齡和性別經常在職場捧着這種事兒,但自打開始做公司以後,年紀大了這種事漸漸就少了,有也是不陰不陽的,燕國慶這種明白挂在臉上的她很久沒遇到過了。
左忱溫聲說:“叔,你們在醫院住這幾天有什麽不方便的嗎?我能幫的盡量幫。”
燕國慶搓搓手說:“都好都好,就是這個啊,醫院他們不讓陪床的睡邊兒上。”
“不讓睡邊上?”
“啊,就是空的這個床嘛。”蘇國慶指旁邊收拾消毒好的暫空床,“都沒人了,晚上不讓睡嘛,那小護士一鐘一趟,過來看見就要說,就得跟粒粒擠一張床嘛,不方便。”
左忱頓了一下,說:“您晚上和小孩兒擠在一起?”
“啊。”
遍體鱗傷的蘇粒一閃而過。
左忱笑說:“那是不太方便,我看樓下還好像有租行軍床的,您不租一張?”
燕國慶擺手:“嗨,那個貴嘛,一天得15塊,我擠擠不要緊。”
左忱點頭附和,“……是,的确挺貴的。”
和燕國慶又聊了兩句,左忱看了眼時間說:“叔,咱聊了有十分鐘了,孩子出去挺久了吧?”
燕國慶唉了一聲,擺手說:“一個鐘頭有了,回回都得一上午,沒法說。現在這些醫院,做個檢查得排隊,交個錢也得排隊,那大夫都仗着你住在這,愛看不看,你能怎麽辦?沒法說。”
左忱作勢要站起來,“那去看看她?她別再好害怕了,一個人出去這麽長時間。”
燕國慶跟着她也站起來,十分鐘裏左忱第一次見他笑。他說:“那成,你去看看粒粒也好,她拍片子去了,在前頭那個樓。”
左忱停了下,說:“那您?”
“哎我不去了,我去了誰看着東西啊,再叫人拿了,人怪多的。”他五官憨厚地舒展,笑得輕松堂皇,又握住左忱的手使勁晃晃。
“謝謝啊,真的謝謝。”
所有的謝謝,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意思。
別了燕國慶,左忱轉身出了病房。路上她腳不停步,高跟鞋砸在走廊上,砸出重響。她走得很快,面無表情,發尾在身後起伏飛揚。
走到樓與樓之間的接駁口,左忱迅速點了根煙深吸一口,掏出手機就要給陳禮打電話。
屏幕剛亮起,左忱拇指在開機鍵上摁着閉了下眼,冷靜兩秒,她轉手打開微信。
左忱:陳禮。
踩滅吸了一半的煙,她沒多停留繼續往化驗樓走,下樓梯時陳禮回了消息。
陳禮:?在吃飯。
左忱:祝你武運昌隆。
“……”陳禮發了個黑人問號表情包。
左忱找到了CT樓層,等電梯時她想了想,低頭打字。
左忱:燕國慶讓蘇粒一個人去拍片,因為怕編織袋丢了。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每回都是。
對面的陳禮沉默。
過了一會電梯來,左忱跨上去,手機忽然一震,她劃開屏幕。
陳禮:你不能指望這種人良善,這些最底層的窮和蠢裏出現一個殺手,整個家族都是幫兇。我盡快,你加油。
左忱:知道了。
樓層到了,她收起手機走出去。
走廊裏有些吵,座椅上坐滿了排隊的人,左忱按着名牌一個個找過去,看見CT室時她落下眼,目光滑過一溜長排,停在角落的鐵椅上。
你看。
她聽到誰說。
一陣緊繃從腳跟竄過她的背脊,爬搔過後腦,豁開頭皮,在她大腦裏狠狠錘了一下,五感瞬間失用。
你看。
世界全成默片,左忱慢步向前,一切光影都在倒退。
所有人都在竊竊低語,所有人都背過身子,所有人都用眼角偷瞥過去,所有人都越過肩膀,舉起手機。
你看,就是她。
左忱的腳步成為了借口,眼神與眼神拉住她的發梢,粘住她的衣角,啧啧品評着跟随,明目張膽地看過去,圍觀那個細小的,遍體鱗傷的談資。
你看,就是她,她就是蘇粒。
左忱停下腳步,緩慢地低頭。她無聲站了一會,然後做了件很不友好的事——
她猛然轉過了身。
長發飛起又落下,在女人面無表情地目光裏,撞進了十數雙懦弱的窺視。他們遲停,錯愕,又措手不及。
圍視驚鳥一樣飛散,左忱慢慢轉回去,攏起大衣坐在蜷縮的蘇粒身邊。蘇粒動了一下,迅速挪到角落的角落,像怕擠着她。
深秋的鐵椅子很涼,左忱隔着大衣都能感受到,她看了眼縮遠的蘇粒。病號服薄又大,蘇粒領口開着,露着滿是疤的胸口,她手腳很髒,沒有穿鞋。
從左忱走過來到她坐下,蘇粒都沒有擡過頭,她抱膝看着自己的腳趾,彎曲的食指點來點去,從左到右,從右到左。
左忱本要張口。
頓了頓,她忽然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APP商店下了個游戲。她沒玩過手機游戲,按照排行榜随便挑了一個。
游戲很快下好,左忱直接從椅子上滑下去,向旁邊挪挪,她在大庭廣衆下盤腿坐在地上,打開手機背景音,外放着玩游戲。
左忱坐的這個高度正好夠低着頭的蘇粒看見手機屏,游戲是個消除類的,色彩鮮豔,音樂明快,她玩了幾關很快上手,連着破了六七關。
十幾分鐘過去,左忱裝着打了個哈欠,按脖子轉頭,她餘光看見蘇粒盯着她的手機,左忱沒看見一樣繼續低頭打。
拍片的隊伍仍舊漫長,左忱打了十幾關,越打越慢,很明顯的步驟也要停很久,她餘光看到蘇粒有點煩躁,在她停下來時經常動。
又打了一會,左忱卡在明顯可以破關的一個步驟上,聽見蘇粒動了動。她出了口氣,随意轉頭,接住了蘇粒落下來的目光。
只接住了一秒不到,它就飛走了。
左忱無事一樣回首,繼續停在那裏。
背景音沒有盡頭的重複循環,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就是過不去。
蘇粒又窸窣了一下。
左忱閉了閉眼,感到肩頭停了只彩蛾。它驚懼滿身地飛來飛去,然後極輕地停落,慢慢扇着殘翅,觸角小心纏住她的發絲。
蛾像在小聲細語,快點啊,下面那三只熊,那個褐色的,就那,快點啊。
左忱在心裏回答它,我就不。
時間又過去幾分鐘。
左忱又出了口氣,動動脖子,四處轉頭,然後再次接住蘇粒的視線。這一次那只彩蛾驀然飛起,卻扇了扇翅膀,又輕輕落了回去。
于是左忱用她所知的,所有的溫柔低聲說:“你知不知道下面怎麽玩?”她說:“我打不過去了,你幫幫我。”
“……”
歡迎她的是漫長的沉默。
左忱再次回首。
長時間靠着鐵椅座,她後背涼疼,左忱忍不住揉了下眉心,鼻子裏嘆了口氣。這回是真的。
手機一震,頂端一條提醒。
陳禮:吃完了,基本搞定,公訴能提前到這周五。晚上再和檢察院的戰一局,你來不來。
左忱:看情況。
陳禮:???你再說一遍?【張學友“吔屎啦”表情包】
左忱:……說錯了,來。酒店碰頭。
陳禮沒再回複。
揉了兩下額頭,左忱迅速調整狀态,繼續回到游戲面。她在那個步驟上停了幾分鐘,又一次轉頭去看蘇粒。
後者無聲地和她對視。
這回左忱沒說話,她想了想,把手機屏舉高,伸到和蘇粒持平。
叮叮咚咚的音樂循環不休,人來人往的交流嘈雜入耳,世界的背景都在吵鬧,主角卻在坐在角落,互相沉默無聲。
“其實吧……嗨,圖啥呀,是不是。”
左忱猛地回過神,迎上檢察長帶醉的面孔。
“你才二十九,好好幹幾年幾億掙不着?這娃兒我了得啊,可憐是可憐嘛,不過都五歲了,領了不好養啊,真的是。”
夜色中全是觥籌交錯,真與假之間,笑臉對笑臉,商人對檢察院。
“檢察長你看你,別這麽說啊,人家左小姐是不是,北京——大地方來的,做善事嘛,做人得有良心嘛,左小姐我挺你。”
左忱笑着,碰了一杯,又碰一杯。
“陳律說得對,敬您一杯。”
“哎……其實吧,你們那裏教育資源啊戶口資源啊都缺得很,領回去很貴的啊,左小姐啊,咱一桌喝了酒可就是朋友,你說說,你啊……你說說,說。”
空杯落在桌上,很快又灌滿。
“說啊……那就說。”
空杯又落在桌上,纖瘦的女人湊過去,酒氣滿溢,活色生香。
“咱們內部……不是給發良心補助嘛。”
“哦——我就說,你看看你們啊,這點小心思。哈哈哈,再來再來。”
杯子離開,杯子又空。
空玻璃折出三五只光,引着一道圓弧劃在桌上。左忱的手指壓在杯口,餘光裏昏黃的光一錯,盲點仿若映出醫院冰冷的地磚。
那個她舉高手機,越過游戲界面的視線沒有起伏,冷淡而溫柔。
殘破不堪的女孩慢慢擡起手指,縮着肩,蜷着腳,指了指手機左下角,那三只褐色的小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