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陪了小姑娘一下午,晚上又陪酒局,左忱折騰了一整天。等回到酒店,脫了高跟鞋縮在床上,她連眼都睜不開。
陳禮在衣帽間癱了一會,脫光了爬起來,就穿着內衣內褲爬到左忱身上扒她衣服。左忱順着她翻過來,聲音冰冷,滿是醉氣。
“我累了。”
陳禮也喝多了,罵了一句:“裝什麽大爺,累了也得洗澡。”
“別吵。”
左忱翻身把她掀下去,側躺着慢慢又要蜷起身。陳禮也很累,又煩得不行,弄不動左忱,陳禮幹脆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拉得她仰起頭。
“起來洗澡!”
“跟你說別吵!”
陳禮幾乎吼一樣在她耳邊狂嘯:“吵你媽吵起來洗澡!!!”她用力抽出手,把左忱一腳踹到地毯上,又爬下去扒她衣服。
左忱不再反抗,和陳禮互相撐着,慢慢去了浴室。
等從浴缸裏出來,兩人明顯都清醒多了。
左忱打電話叫了房間服務,醒酒藥來了,她們各自吃下。盤腿坐在床上抽煙時,左忱撐着頭低喃一樣說:“……陳禮,我真服了你……”陳禮回敬了一句。
靜了靜,兩人都笑了。
左忱撐着頭掏出手機,把該回複的郵件都回了,等再一擡頭,已經淩晨三點了。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漸漸發起呆。
陳禮也撐着勁兒幹完活,伸手推推她:“弄完了就睡,把你弄清醒不是讓你出神的。”
沉默片刻,左忱點點頭。
“嗯。”
第二天沒什麽安排,其他事都談攏了,就等下午采訪記者來,左忱難得不用早起。可她還是六點就睜了眼。
青海地勢高,天黑得晚亮得早。左忱一早爬上酒店頂樓的天臺,看着東方的曙光很快變為晴空白日,她仰起頭,視野裏沒有一絲雲彩,耀眼的藍色極低,吞沒一樣四面八方的壓在她頭頂。
側後方鐵門開合,有人慢慢走到她身邊站下,左忱偏頭——是陳禮。
陳禮看上去還沒完全醒,眼腫着,頭也沒梳。她板寸有點長長了,可還沒到能紮的程度,酒紅色的發頭,黑色的發根,一覺起來亂七八糟的。
“你……咳。”她清了下嗓子,“你幹什麽?前臺看你沒打招呼就上來快吓死了,還讓我看住你。”
左忱輕蔑地笑了一聲,“……我不可能選這種地方的。”但她沒有否認陳禮話裏的另一個意思。
陳禮也學她擡頭看天,兩人跟朝聖外星人似的站了一會,左忱說:“你傻站着幹什麽。“
陳禮掏出根煙點上,含糊地說:“就準你裝逼啊,我想想事兒。”
“想什麽。”
“想你昨晚上吃沒吃藥。”
“吃了。”
陳禮收回目光看她:“放屁,咱倆一塊睡的你什麽時候……”她愣了一下,“不是,你沒事兒吧。”
左忱沒說話。
陳禮用胳膊肘捅她,“哎。”
“……”
左忱終于也不再看天,和陳禮對視片刻,她點了點頭。
“我沒事兒。”她攬住陳禮往出口走,“就是想起考大學以前的時候。我老家的天和這兒一樣藍。”
左忱拉開鐵門,順着樓梯道往下,“北京的天沒怎麽幹淨過吧?”
陳禮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她點頭:“這些年很少。”
左忱說:“我剛才在想,那麽髒的雲低下,聚着的全是咱這樣的人;可這麽晴的藍天底下,漚的卻全是這種髒事兒。”
陳禮腳步猛一停。
“……左忱。”
左忱回頭看她。
樓道裏光線暗,陳禮的表情不清晰。她聲音有點低,嗓子裏還有剛起床那股啞勁兒。
她說:“你太看得起北京了。”
她說:“跟天好天壞沒關系,哪個角落都有這種事兒。這天底下沒有哪個地方,不在試圖殺害小女孩兒。”
“……”
左忱看了陳禮一會,轉身下樓。
出樓道吃了早飯,兩人各自掏出筆記本工作,誰也沒再提這件事。
中午時陳禮叫了房間服務,在屋裏吃了飯,下午二人收拾好東西,趕奔市立醫院。
剛剛到醫院,左忱就看見門診樓前稀稀拉拉坐着幾個記者,扛攝像機的蹲在石墩上抽煙。
一個女記者最先看到左忱,她把小化妝鏡一扣,三兩步迎過來,握手時還不忘打開扣麥。
“左總您好,我是本地電視臺的。”
左忱挂了下笑,“您好。我記得您,我們見過一次。”不等女記者說話,她手一抽把陳禮攬過來,“這是我的投資人陳禮,這次這件事主要是她出資主持的。”
女記者從善如流,和陳禮客套了幾句。
這時其他記者也圍上來,回答了兩個簡單的問題,陳禮提議去病房裏,一行五人很快往住院樓走去。
上到三樓,302門口還站着兩個記者,正在采訪燕國慶。
六七個人烏泱泱的堵在樓道裏,有要過去的護士推着輸液車大聲喊,“進去訪!裏頭那麽大空留着幹什嘛!進去!”她的輸液車好似無意撞了下采訪記者,那記者被撞得一趔趄,差點撲倒,旁邊高個及時抓住了他。
記者微皺着眉回頭,陳禮正好看見他側臉,腳步一下慢了。
他還沒說什麽,那護士就粗聲粗氣地道了歉,男記者停了一瞬,接着,陳禮看到他的表情迅速舒展開,五官像揉着陽光展開擁抱。
“沒事,抱歉,是我們擋您的路了。”
陳禮腦子嗡一聲,整個兒徹底站住了。
左忱當然也看見了,她掃了眼那個記者,拉拉陳禮的胳膊。陳禮回過神,兩人目光一觸,左忱挑了下眉,陳禮笑了一下,左忱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眼鋒如刀般嗆啷碰撞,交流,又迅速結束,陳禮扭頭大跨步地徑直向病房去,記者們都跟着她往裏走。
左忱慢了兩拍,落在一行人最後,等走到房門口,她穿過人群一眼看到蘇粒,她縮在床上露着眼睛,也看到左忱。
左忱遠遠地沖蘇粒劃了個笑,接着原地一轉身,正對剛才那個記者。
左忱伸出手:“您好,我叫左忱。”
那記者愣了愣,估計沒想到左忱能跟他說話,擦擦手握住她,“您好您好,我知道您。我叫胡執,執着的執,西寧都市報的采編記者。”說完他遲疑一下,有點尴尬地用手掌示意了下旁邊的人。
左忱理會地嗯了一聲,“打斷您采訪不好意思,我是看您挺負責任的,就想問您要張名片。”
“啊沒事,應該的。”胡執笑着掏了張名片給她,客套了幾句,借着轉頭倒數三二一,繼續采訪。
左忱揣起名片進了病房,屋裏記者還在圍着陳禮。站了一會等陳禮講完,衆人又一擁到她面前,左忱笑答了幾句,手在背後碰碰陳禮的,兩根指頭把名片傳給了她。
新聞采訪問題無非就那麽幾個,公證人和蘇粒媽媽都還沒來,下面環節暫時進行不動。采完了衆人都散開,松散地調試機器。
而無論屋裏人往哪湧,蘇粒都在沉默。
左忱那天下午陪她打了一下午游戲,她也一句話都沒說,她有點懷疑蘇粒的發聲器官受過損。她想了想,讓陳禮看着,下樓去小賣部買了倆棒棒糖。
回來後左忱坐到床邊上,吸口氣把糖拿給蘇粒。
“葡萄和……”她看了一下,克制着聲音溫和地說:“和酸奶味兒的,你吃哪個。”
“……”
十幾秒過去,蘇粒才慢慢從臂彎裏揚起頭,擡着眼睛看她。
左忱以為她不願意吃,自己打開酸奶味的含着,又剝了葡萄的。嘴裏一股廉價的甜味,她抽出含過的糖球,拿到蘇粒面前示意。
“挺好吃的,吃吧。”
四只眼盯着兩只糖,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時間一長,左忱舉得手都有點抖。撐身往前探了探,她低下頭,面無表情地說“吃。”
蘇粒迎上她的目光,終于慢慢張口——伸頭含住了左忱吃過的那顆糖。
左忱一愣,條件反射往後抽手,旁邊閃光燈眨了個眼,糖球被牙關拖住一瞬,接着立馬出來。
你看,你又亂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如同草裏的被踩着的獸夾,蘇粒的五官猛然扭曲,臉上現出一副驚恐的表情,仰頭嘶啞地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粒粒錯了!粒粒不該亂吃東西!對不起!粒粒錯了,粒粒錯了……”
她近乎神經質地重複着,聲音不響,卻足夠引人注目。
左忱從她大張的喉嚨裏看到了潰爛的顏色。
她歇斯底裏的速度太快,左忱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她餘光裏見到邊上攝相機紛紛擡起,沒過腦子把糖猛塞回蘇粒口中,抓住她的亂揮的手,一把把她摟在懷裏。
攝相機已經擡起來了,蘇粒還在左忱懷裏扭動掙紮,左忱一手壓糖捂着嘴不讓她哭出來,一手撫摸似的按在她頭上,頭靠在她耳邊,聲音低而冷漠。
“不準哭。”
“……”
蘇粒沒來由打了個寒噤,停了一秒,她更瘋狂地扭動起來。
閃光燈不停歇的照着,左忱咬牙緊閉了下眼,深吸口氣,她摸摸蘇粒的頭,手移下去按在她已經結痂的傷口上,拇指頂在她近乎潰爛的喉嚨上微微用力,蘇粒很快又打了個哆嗦。
“你想讓你媽聽見你哭嗎。”
“蘇粒,你如果再哭,這次見面就砸了,你就要回去,你媽會打你。”左忱的聲音沒有起伏,氮氣一樣緩慢充斥蘇粒的耳膜。“她會不給你飯吃。”
“她會打死你。”
“……”
“她會再縫你的嘴,往你喉嚨裏倒髒水,打得你趴在自己的尿裏,哭得滿嘴是血,而且吐不出來。她會讓你睡在門外,你沒有飯,沒有鞋,什麽都沒有。蘇粒,你想挨餓麽。”
“……”
“蘇粒,不準哭。”
漸漸的,幾分鐘過去,蘇粒抽噎着,歇斯底裏慢慢變為啜泣。左忱的手又移回去拍拍她的頭。
停了停,左忱低聲說:“很對不起,但是現在不準哭。”她感到蘇粒渾身僵硬,确認她聽懂了自己的話,從頭到尾。
一個生在這種家庭的孩子,五歲,足夠她懂得一切了。
左忱慢慢放開蘇粒,轉頭迎上媒體的瞬間,閃光燈和稀疏的掌聲接踵而來。她站起身,和聽見聲音跑進來的燕國慶交談,陳禮遠遠靠牆站着,面無表情地沖她比拇指。
而蘇粒呢,蘇粒又爬回床角去,抱膝蜷着,含着那枚糖,垂頭縮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