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剛才的插曲後,有個女記者坐過來想抱抱蘇粒,被她縮着躲開了,記者坐在床前有點尴尬。陳禮适時走來,衆人幾句閑話,氣氛緩和過去。
在病房裏又等了一會,法院公證處的人先到,沒過兩分鐘,蘇粒的媽媽燕雲也來了。
所有人站了起來。
燕雲和公證人前後腳進的門,有個派出所的幹警跟着她。
她紅着眼眶站在病房門口,穿着一身深藍色的肥外套,袖口紮松緊帶的地方有點髒,拎着個小包,脖子上系着一條說灰不灰的短紗巾。
左忱很快走上前跟她握手,燕雲瞟了左忱一眼,又迅速移開,猶豫着和她握了手。
左忱今天還是一件風衣一條馬褲,蹬着筒靴,長發紮了個尾在身後。她只帶了兩套衣服來青海,連化妝包都沒拿,可兩人站在鏡頭前手一握,即使左忱不說話,對比還是諷刺般的顯眼。
左忱只比燕雲小一歲,可歲月卻不是這麽說的,它絲毫不客氣,從外到內的在兩人間雕琢出了溝壑。
世界從不對錯路的人生手下留情。
燕雲低着眼很快收回手。
左忱比燕雲高半個頭,她低頭看着她,忽然戲劇性地對鏡頭一伸巴掌,溫和地說:“我不敢說理解您的心情,不過您要是現在狀态不行,那咱們就緩緩?正好您也剛來。”
陳禮停了一下,配合地走過來,“小忱兒,媒體朋友都等着呢。”
左忱擡頭:“大姐狀态不太好。”
“是,但是——”
“不用。”
兩人停了嘴,都看向燕雲。
左忱接着她有些尖銳的話鋒說:“行,那咱們早點把手續辦好,讓您回去休息。”
燕雲沒再開口,把頭撇向一邊,抱着臂往後站了站。
左忱看出她明顯不想再和自己說話,也不再多客套,招手沖公證處的人示意。
交接手續辦得很快,很多文件早已經做好了,在媒體前就是走個流程。
左忱一手抄在口袋裏,四五份文件彎着腰簽得很快,她寫完了一擡頭,邊上燕雲還提着筆,左忱略略掃了一眼。
燕雲手上其他幾份都簽了,連撫養權移交的證明也是,唯獨卡在出生戶口證明上。
左忱看向陳禮,陳禮也看她,搖了搖頭。
左忱把文件交給公證人,走到陳禮身邊,聽她側頭耳語道:“可能是法制節目那邊溝通好的,跟你剛才一樣,都是節目效果。”
左忱:“……”
兩人等了一會,燕雲卻絲毫沒有要簽的意思,反而紅着眼不停地咬拇指指甲,看上去很局促。
公證處的一位走過去低聲說了句什麽,燕雲忽然擡起頭,近乎惡狠狠地掃了蘇粒一眼,舉起出生證明高聲說:“這個錯了!這上頭寫錯了!她——”
“哎沒錯沒錯!”
燕國慶忽然出聲。
他從後頭擠過來,一把摁住燕雲的手,快速跟她用方言交流了兩句,燕雲尖叫了一句什麽。
左忱沒有表情地看着。
她全程只聽懂了半句,是燕國慶說的:“不簽,咱養不起。”
她明顯察覺到有什麽疏忽了,恐怕還很重大,但是——她看向公證人手裏的牛皮信封。
木易成舟。
其實燕雲簽不簽這份出生證明都沒什麽影響,就是上頭一句話的事兒。
左忱低頭思考,很快對陳禮低語,聲音沒有起伏,“醫院有什麽沒告訴咱們麽。”
陳禮遲疑一瞬,接着慢慢後退,快步消失在走廊拐角。桌邊燕國慶還在和燕雲争執。
頓了頓,左忱扭頭看向病床。
蘇粒也在看她。
她抱被屈坐着,嘴裏的糖不知所蹤,在左忱的目光下漸漸發抖。左忱片刻才想起來扯個假笑給她。
蘇粒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可她沒有低下頭,她仍看着左忱。
即使她抖得更厲害了。
左忱眯了下眼。
她靜靜地與蘇粒對視,剛要擡腳朝她邁出第一步,走廊外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框上先出現一只手,接着陳禮整個人刮進來,緊抿着唇,臉上是勉強繃住的冷靜。
不等她招手,左忱迅速安撫了媒體幾句,快步走過去。兩人急行一段站在走廊的窗邊兒,陳禮先緩了口氣,一把拽住左忱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到女廁所鎖上隔間門,點了根兒煙。
她手有點哆嗦,火機摁了兩三次才點着。
左忱一直抄着風衣口袋沒說話。
陳禮一口氣吸掉小半根煙,單手夾着撐住廁所門,她微低着頭站着,把病例遞給左忱,頓了頓,手裏的煙也給了她。
病例看上去有年頭了,讓陳禮攥得狠了,扭得厲害。
左忱就着變形的紙頁攤開,陳禮給她點出一個地方,回手按住自己太陽穴。
左忱順着她點的地方一行行往下看,越看越慢,讀到最後,她沉默着合上病例,抽沒了陳禮遞給她的煙,頂着又續了一根兒。
她有點站不住,把馬桶蓋翻下來坐下,肘撐着膝,手撐着頭。
隔間裏沒人說話。
沉寂了兩三分鐘,廁所外頭傳來些嘈雜。
左忱慢慢擡頭,深吸口氣,說:“走吧。”
陳禮按頭的手放下來。
左忱起身把煙踩滅,閉了閉眼說:“記者還在外頭,咱廁所上得夠久了。”
“……”
陳禮空咽了一下。
左忱看她想說什麽,手插回風衣口袋裏,等她。
靜了靜,陳禮忽然伸手攬住左忱的肩,親吻她的眼皮,幹燥的吐息中滿是煙草味。
她側身緊摟左忱,咬牙說:“小忱兒,對不起,我讓你攤上事兒了。”
左忱反手抱住她,眼前劃過公證人手裏的牛皮袋。
拍拍陳禮的背,她輕笑了一聲:“不是你的事兒。說到頭,誰能想到這個。”她越過陳禮的肩,目光落在手中泛黃的病歷上。
“我剛才其實也在考慮,想了很多,覺得最了不起可能是什麽絕症,得花很多錢,或者不到十幾歲就得死的那種。誰他媽能想到是……雙性人……。”
雙性。
陳禮的胳膊緊了緊。
廁所外嘈雜聲大了點,有人推門進來,高跟鞋敲在地磚上。左忱吸口氣,又拍了拍陳禮。
“走吧。”
兩人都清楚,現在根本沒法處理這個突發問題。
陳禮放開她,理理衣服,兩人走出廁所,正碰上試探着進來的女記者。
整理好表情,陳禮微笑着說:“不好意思,剛才我這兒有點兒私人的突發情況,耽誤大家了吧。”
女記者忙說沒有。她告訴陳禮,燕雲已經把文件都簽了,公證處的人馬上要走,有幾份交接文件要給左忱,他們也差不多取材結束了,來看看情況。
幾人邊說邊走回病房,進門後,左忱看見燕雲,她好像剛哭過,跟幹警一塊,兩人站在角落。
公證處的人迎上來把手續文件轉交給她,寒暄了幾句就走了。等左忱送走了人,再回過頭,發覺燕雲也悄無聲息地被帶走了。
左忱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幾個記者圍上來,就剛才陳禮的失态問了幾個問題,都被她很好地抹挲過去。正式取材本身就已經結束了,又陸陸續續拍了幾段,沒出二十分鐘記者都散了,燕國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病房瞬間空下來。
左忱靠着門框環視了一圈,等陳禮送了人回來,她叫住她:“陳禮。”
陳禮點頭。
左忱說:“燕國慶的包還在床底下。”
陳禮停了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聲音低下去。
“看見了,他跑不了。”
陳禮鼻子高,臉上法令紋很深,她有點遠視,有揚下巴眯着眼看人的習慣,所幸經常笑,但板起臉時,五官就不怎麽平易近人了。
她和左忱站在一塊,眯眼望向蘇粒,目光裏是成年人對待怪異弱者的,不加掩飾的打量。
她同情每個女孩,但這并不代表她同情一切長得像女孩的人,或者“東西”。
看了片刻,陳禮忽然說:“我出去一下。”
左忱點點頭。
她掏手機帶上門,門開門關,嘈雜一瞬,又靜下來。
左忱走進來倚牆站着。
病房中的靜谧帶來思緒,但思緒的後果是,左忱慢慢站不住了。她單手扶額,抱臂靠了一會,最後妥協一樣走到病床邊坐下。
蘇粒往床頭退得遠了點。
左忱垂眼看了會地磚,一偏頭,正撞上蘇粒的視線。沒人在這,左忱不再僞裝,此時她也無力僞裝。
她聲線無起伏地發問:“你看什麽。”
“……”
蘇粒不回答,左忱又慢慢扭回頭,盯着地磚。
過午的西曬透過窄陽臺照射進來,玻璃折射幾道,縷光在房間中央,映出懶洋洋飄蕩的灰塵。
左忱看着自己靴尖的影子在陽光下變形,腦子裏過得很快。她一直在想事,直到陳禮推門進來才擡頭。
陳禮沖她比了個手勢,說:“打了兩個電話,差不多能解決吧。”
她拖了個凳子,跟左忱臉沖臉坐着,邊想邊慢慢說:“我問了家裏邊的律師,讓他幫着看看,他說晚上給我回信。燕國慶那邊,從發律師函到起訴應該是沒問題,就是後頭有點麻煩,不過這個你不用操心。”
左忱嗯了一聲。
“至于……那邊說短期內不大行。”陳禮無意識掃了一眼蘇粒,“兩年之內不能放棄或者無故轉移撫養權,不然讓人抓住了可以提起公訴。”
左忱忍了兩忍,沒忍住,皺起眉。
沉默片刻,陳禮垂下眼,深嘆了口氣,“小忱兒,真對不住。我本來只想咱倆都不要孩子,年齡又到了,我……”
她接着又說:“剛才我讓公司那邊給你加了5%的股,你回去簽字就行。”
“……”
左忱的眉皺得更深。
但沉默片刻,她只是點點頭,什麽也沒說。
兩人一時之間都不說話,病房中一片靜默。
過了一會,陳禮伸手掏口袋,煙盒拿出來了左忱才反應過來,伸手攔住,“孩子。”
陳禮愣了下,視線順着左忱滑向蘇粒。
三人的目光彙在一起,或瑟縮或淡漠的相觸,停留,又緩緩落下。
左忱收回眼站起來,走到床頭,她從牛皮紙袋裏抽出張紙,放在蘇粒面前。
她說:“蘇粒。從今天起,你叫蘇驚生。”
蘇驚生沒有反駁,它也無從反駁。
左忱讓它看清了自己的名字,把紙收回紙袋中,轉身出去給它辦轉院手續。
陳禮看着這一幕,忽然無比真實的感受到一種荒謬。
這個男女未知的,傷痕累累的責任,只因為她自身的慫恿,加之些許飄渺的同情,就此即将成為左忱的負累,進駐她全部的生活。
而她卻什麽都沒說。
她只是抽出那張紙,她說從今往後,你叫蘇驚生。
陳禮緩緩站起身,發不出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