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蘇驚生的情況,讓左忱的行程稍微出現些變化。
她原本預定在青海四天,接到人後四處逛逛再回去,剛好為往後漫長的相處磨合,拉開一個起始。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另一方面而言,蘇驚生的身體也的确不允許。
剛被收治的前三天,醫院給它下了兩張病危通知,長久的虐打,饑餓和缺眠,加上剛入院時大面積灼燒壞死的消化系統,蘇驚生甚至一度瀕死,推進手術室差點就沒再能推出來。
燕雲壓根付不起手術費,是醫院單方面推遲了費用的繳付時間,才給左忱後續財力的及時填補容出了餘地。
而最初五年的教育缺失和放養,則讓這個孩子在該懂的事上一竅不通,不該懂的事上觸類旁通。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場昂貴而失敗的投資。
陳禮默默地想着,把煙頭踩滅,踢到垃圾箱邊上。
上午十點陽光很好,她在住院樓下找了個花壇倚坐,風雖然銳,四周卻不算太冷。
陳禮背朝着住樓,眯眼強迫自己清空大腦,什麽也不多想。坐了有五分鐘,她身上開始顯出一種少見的懶散來。
她酒紅色的短發麥苗一樣在風裏來回,坐了半晌,就在她打算再抽根煙時,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陳禮接起來。
“喂。”
“喂,那個,陳小姐您好,這邊是西寧都市報的,我是胡執。”對面的聲音很緊張,“您昨天聯系我們,說想聊聊後續報道跟進的事?”
“哦……那個啊。”
陳禮的聲音透着拖懶,她清清嗓子,刻意停了會兒才說:“不好意思,我們快要動身回去了,接下來幾天可能沒大有時間。”
“啊,這樣。”胡執的聲音明顯急促起來,“那您……您今天有空麽?或者明天?十幾分鐘就行,咱們進行個簡短的采訪?當然如果不耽誤您的話……。”
陳禮無聲地勾起嘴角。
通話裏滴滴兩聲,她看了眼手機,聲調很随意:“我得看一下才能答複你,這邊進了個電話,你稍等。”
胡執忙不疊地說好。
話落,陳禮劃開屏幕上另一個接通鍵,是老刀。
“什麽事?”
“跟誰聊呢,打兩個都沒通。”
陳禮聽見他打了個哈欠。
“這邊兒一個小記者,逗他玩兒呢。”停了一下,陳禮說:“還沒起?”
老刀含糊地應了一聲:“這就起了。”
陳禮皺皺眉,說:“行,那你記着吃早飯。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我挂了。”
“沒大事兒。”
“那我挂了。”
“嗯……哎。”
就在陳禮要扣的時候,老刀臨頭叫住她,電話又回到她耳邊。
“什麽。”
“別瞎玩兒,聽見沒有。”
“……”
陳禮沉默。
“聽見沒有。”
忽然嗤了一聲,陳禮說:“知道了事兒逼,吃你早飯去吧。”老刀滿意這個答複,很快挂了電話。
迅速切回另一邊,陳禮低叫了一聲,“胡記者。”對面立刻響應。
“在!在,您請說。”
陳禮又無聲笑起來,聲音卻不再疏懶。“我看了,今下午六點後有點兒時間,我們可以約個地方見面,順便吃頓飯。”
“好的,謝謝您!”
胡執的聲音溫和而歡快,陳禮覺得好像見着一百只大麥丹犬在地上蹦噠。
她擡眼望見不遠處從院外走進來,站住等她的左忱,起身說:“挂了吧,我把坐标發給你。”
收起電話,陳禮走到左忱身邊拉住她,任她抿嘴看着自己。
陳禮說:“怎麽了?跟看傻逼似的。”
左忱說:“……你現在就笑得像個傻逼。”
陳禮反而笑得更厲害。
左忱的臉更冷了。
她很快轉身往醫院裏去,沒等邁步,陳禮死皮賴臉把她拉住。左忱順着她的勁兒回頭,表情裏寫滿了有屁快放。
斟酌了一下,陳禮說:“今下午我有事兒,晚上也不一定回得來。”
左忱先挑了挑眉,接着五官松開。
她說:“那個記者。”用疑問念出了陳述式。
陳禮聳肩。
左忱點點頭,說:“你去吧。”她指指醫院的角落:“那有個小賣部,貨架上有套賣,你別忘了買。”
陳禮:“……”
她沒有接話,問個了不相幹的事:“這邊還得有幾天才能轉院?”
左忱愣了一下,很快說:“得等穩定下來,大夫說六天左右。”頓了頓,她說:“這六天你不用來了。我讓助理飛過來,事情在醫院裏一樣做。”
她接着又說:“這裏的費用比北京便宜很多。”
陳禮笑着阻止她說得更多,伸手扯了把左忱的頭發,聲調拖長:“行——不用找借口,知道小忱兒你對我好——”
“別拽我頭發。”
陳禮又拉了一下。
左忱一把扯回來,招呼都沒打,轉身就往住院樓裏走。陳禮咧嘴,扭身走了有一段,忽然叫她。
“哎,小忱兒。”
左忱停下來,回眸對她。
兩人之間有點距離,陳禮擡着嗓子說:“你給他找個護工吧。這都三天了,沒我光你自己,這麽耗在這兒不行。”
“……”
遠遠的,她望見左忱沉默地垂下眼睑。
陳禮又張口:“你——”
“別說了。”
左忱忽然打斷陳禮。
她側臉背着上午鮮明的陽光,半邊身子已經踏入了大樓的陰影,眼底有疲乏,細薄的唇緊抿着,映不出血色。
“走吧,別說了。”
“……”
陳禮飄揚的心情慢慢墜下去一些。
她站在原地,無聲地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走了。
左忱目送她,轉身上樓。
那天手續辦完後,左忱就把蘇驚生轉到了單人病房,所幸青海的醫療資源并不緊張,只要有錢,這點并不難實現。
很多時候,僅僅有錢并不能改變任何現實。
推開房門,左忱徑直走到蘇驚生床邊,把東西放下後,她脫了外套挂在陽臺,回來坐下。
左忱做這些時,蘇驚生一直緊盯着她,直到她坐下,它才矮下視線,盯着她的皮靴。
“蘇驚生。”
它聽到她用冷淡的聲線呼喚,但它沒有擡頭。
“蘇驚生。”
她又喊了一次。
蘇驚生很慢地擡起眼睛,視野中,左忱的臉毫無表情。
左忱說:“我昨天告訴你的事情,你都記住了麽。”
蘇驚生沒有回答。
左忱說:“我不會在這裏耗半個月,你需要早點好,不要抗拒治療。”
蘇驚生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看上去很溫暖的高領黑毛衫上。
左忱繼續說:“無論陳禮跟你說了什麽,她都沒有決定權。我不可能讓你再回家,你需要放棄這個想法,回家你只有死路一條。”頓了頓,她說:“陳禮就是那個紅頭發的人。”
“……”
視野錯開,兩人互相“對視”了一會,似乎确認它聽進去了,左忱從鼻子裏出口氣,彎腰拿起地上的塑料袋。
袋子裏有一些水果,還有一只手機。
“我給你買了只手機,手機號用你名字注冊的,我的號存在裏面,你有事可以打來找我。”頓了頓,左忱微皺眉說:“小事盡量自己做。”
她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擺在蘇驚生的被上,最後拿出一卷皮尺,聲音依舊冷淡。
她說:“把胳膊伸出來。”
蘇驚生沒聽見一樣。
于是左忱叫它的名字,然後将話又重複了一遍。
她的聲音冰梭般冷而直,命令式占據主導,也沒有任何語氣詞,但絲毫不急迫。那淡漠低平的聲線就是一條表格中的線,每一個平仄都規律,不驚人的響徹着。
從換病房開始這幾天,蘇驚生再也沒失禁過。
左忱等待着。
起先只是很細微的變化,接着被單鼓起一小塊起伏,慢慢的,蘇驚生從被單下露了出來,連着它深藍色的新毛衣,和蓋過半只手掌的袖口。
它如同每一個年幼的驚惶,在代表未知的成年者面前,懷揣滿溢的迫不得已,極為謹慎而遲疑的,将觸角交付。
左忱接住它微濕的手掌,站起身半彎腰,将卷尺一頭遞給它。
“自己拿好。”
于是蘇驚生的指尖夾住了卷尺末端。
丈量的距離極為靠近,來來回回,從左到右。
左忱今天沒有紮頭,只在腦後挽了個很胡亂的結。蘇驚生微低下頭,在垂到面前的發絲與發絲間,聞見很熟悉的洗發水香味。
它知道那個的牌子,甚至能背出價錢,一大瓶29塊7毛,兌一半水的話能用三個月。
“放手。”
于是蘇驚生慢慢放手。
香味遠了一點,又近過來,環過身後的雙手展出一個幾乎完滿的擁抱。胸前的皮尺拉緊,他跟着低頭,兩雙眼睛交彙在一個點上。
皮尺遠離,香味也徹底遠了。
他看着左忱在個黑皮本子上記下幾個字,掏出手機,走去陽臺。幾十分鐘後再回來,左忱身上帶着股淡薄的煙味。
她從提包裏拿出電腦插上,等待開機時,左忱掃了眼蘇驚生,起身洗了一挂葡萄放在床桌上。
她把它的手機拿來,給它演示了一遍怎麽開機,怎麽進入游戲。
然後左忱說:“玩吧。”
話落她挽起袖子,對着電腦,不再多施舍一個字。
蘇驚生沒有碰放在那的手機,它睜着雙眼,沉默地盯着左忱。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半邊身上,打出高低的光影,衣領包裹頸項,黑與白在下颌出現一個斷層,她微眯着眼,深褐色的雙眸平直移動,瞳孔中有四四方方,明亮的小窗。
蘇驚生看了很久,直到光影緩慢的改變,直到它撐不住漸漸入睡。
蘇驚生的身體很差,治理過後,藥物将大量積壓的症狀翻出來,它現在集中注意力一個多小時就要睡一陣。
這層病房樓高,走廊裏很安靜,只有偶爾護士查房推門的輕響。醒醒睡睡之間,視野裏有模糊的變動,有什麽嘩啦啦的響。
它微睜眼,很快又撐不住地合攏。
似乎有誰走來,往它身體裏打進很涼的東西,它已經逐漸習慣。
等再次睜開眼,四周全是昏暗的——它睡過去一整天。
蘇驚生動了動頭,看到左側的窗簾拉上了。視線往近處來,靠窗的床頭櫃上擺着一碗葡萄,有點蔫。
它用掌心抹抹眼睛,向另一側床頭櫃扭頭,視野裏闖入這幾天最常見的獨幕。
左忱枕着自己的單臂,半趴在電腦上。
蘇驚生慢慢撐起身,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它的視線滑過她散落到地的長發,她不曾放松的唇,眉心的折痕,還有終于閉上的,那雙淡漠的眼睛。
她像身負千斤。
走廊裏死寂般安靜着。
護士都不在,悄然去休息了。
“……”
蘇驚生垂下眼睑。
停了一陣,他撐着床,無聲地挪向左忱。
靠近了一些後,他緩慢伸長脖頸,與她的睡顏湊得很近,鼻對鼻,眼對眼地打量。
又看了很長的時間,蘇驚生忽然極輕,極輕的,用鼻尖貼住了左忱的鼻尖。
兩塊幹燥的皮膚只接觸了一秒。
接着,它很快無聲後退,窩回被子裏,側着頭,在長久的凝視中打發過這個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