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左忱對那天淩晨發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她這兩天睡得很不舒服。

她本來覺就少,單間裏的沙發調劑給隔壁住的領導,醫院行軍床又租空了,就算吃了藥,趴着睡也是兩三個小時一醒,醒了就條件反射要幹活,幾天下來整個人看上去很不穩定,唐鶴剛見她第一面都沒敢認。

唐鶴覺得,左忱在青海這幾天是遭了大罪了。從機場回市裏的路上,左忱倚着他差點睡着,而且是越過變速杆歪過來的。

雖然只有兩三分鐘她就清醒了。

唐鶴腦子裏回放剛才那個歪歪扭扭的狀态,覺得有點可愛。

他用餘光看着左忱,猶豫說:“忱姐,你要是累了就歇會,別太拼……”

左忱掐着眉心,半天才開口。

“幾點了。”

唐鶴看了眼儀表盤,“六點二十。這地方也真邪勁,都十月份了,六點多天還跟三四點似的。”

左忱沒什麽感情地說:“緯度高。”

唐鶴:“……”

坐了一會,左忱按下車窗。冷風灌進來,她攏攏頭發把臉伸出去,再坐回來時,她點上根煙說:“等到了旅館把東西和資料給我,你出去吃個飯轉轉吧,咱們明天再開始。”

唐鶴哎喲一聲:“媽呀,從下了飛機租了車到現在可算聽着句好話。哎,指着這句話又能活到明天了。”

左忱笑笑,聲線恢複往日的溫和。

她說:“抱歉,我真學不會開車。”

唐鶴忙說沒事兒。

唐鶴心裏其實知道,左忱這會兒的溫和是假的,剛醒那陣的淡漠才是真的,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敢深想自己為什麽不敢深想。

他寧願無限回放那個歪歪扭扭的睡态。

煙抽到一半,左忱問起北京的事兒,唐鶴照着實情都答了。大事兒左忱差不多都知道,說個七七八八後,他就撿小事兒說。

“咱CEO前天也出了趟門,今天剛回公司。”唐鶴說,“我走之前他剛去技術部那邊救火,後來bug補好了,那群人下了班聯機打守望沒叫他,哥們兒發好一通脾氣。”他說着說着笑起來,左忱也跟着勾勾嘴角。

“然後呢。”

唐鶴撇撇嘴:“然後他就把技術部的貓帶回家了。”

左忱:“……”

她慢慢地說:“是全帶走了還是……”

“全帶走了。”

“……”

左忱單手夾着煙,拇指撐住額頭,笑着閉了閉眼。

兩人接着又聊了會公司的事兒,車開了有二十分鐘,進入市區後,左忱打開導航,唐鶴順着指示開到了市立醫院。

停了車,左忱拿東西下來,沒站穩踉跄了一下。

唐鶴抻頭順副駕駛車窗看她,說:“忱姐你真不回去?”

左忱點點頭,溫聲說:“你吃飯去吧,明天一早來這兒。”她報了個房間號,唐鶴記下來。

車子沒熄火,他在駕駛座上挺了幾秒,最終咽下湧到嘴邊的話,打了把方向彙入車流中。

左忱拎着東西,轉身走進醫院。

上樓推開病房門,左忱一眼看見陳禮。

她幾天沒出現了,這時候拖了個凳子靠牆角坐着,舉着手機在盯資訊。

她也看見左忱,擡頭眼一瞪說:“你來幹嘛。”

左忱頓了頓,走到蘇驚生床邊把東西放下,朝它看了一眼,目光才再回到陳禮身上。

“你把我的話搶了。”

陳禮起身兩三步過來,拉着她的手就往外拽,“回去,趕緊的。”

左忱皺眉,任陳禮拖到走廊上才抽手。僅急走這麽兩步她就有點喘,按着窗臺深呼吸幾次,左忱說:“陳禮,你別瞎抽風。”

“哈。”陳禮譏笑一聲,環住臂朝外擺手,“行行,我抽風,反正你麻溜兒回去。”

左忱說:“你幹什麽。”

“我幹什麽?”陳禮睜大眼,手從上到下朝她一順,“你看你現在這個熊樣,跟吸了毒似的,瘋了吧你。明天不是還幹活兒麽,趕緊回酒店洗個澡睡一覺,這邊我看着。”

左忱有一會沒講話。

“你那邊的事兒結束了?”半晌,她低聲說。

“你甭管,總之我替你這看着。”

左忱吸了口氣,松勁兒靠牆站着。陳禮看出她又想抽煙,下意識以為左忱已經答應了。

結果左忱說:“陳禮,不行。”

陳禮心裏的柴火堆窩在一塊,嘭的點起來。

“什麽不行?”

她一昂首,碩大的耳環搖來蕩去,“你是不怕睡一覺我把它送走了?”

左忱嘆息,“……不是的。”

她說的是真話,可陳禮并不信。

“你放心吧我還沒那麽缺德。”陳禮板着嘴角,“但是我跟你說小忱兒,這種小孩兒落咱手裏是咱命不好,養養就得了,你弄成這樣沒有必要,真的。”

“大夫告訴我了,他們這種人都活不大,很多十來歲就要不行的,你就随它去就行了,真沒必要。你——”

“別說了。”

左忱忽然打斷她。

陳禮的火一下沖上來,“我別說什麽?是,我說得很難聽,但哪句說錯了?”她敲敲塑料窗沿,“小忱兒你自己說,你真喜歡它?”

“……”

左忱沉默。

“你看你心裏也知道答案。”

陳禮吸口氣,搓搓臉,她放緩聲音,“小忱兒我知道你負責,我很認可你這個,但是別讓自己給拖垮了行嗎?回去好好睡一覺去,去。”

左忱仍舊沉默。

走廊盡頭的門安靜阖着,從左至右,靜谧而無聲。

良久,左忱說:“……我不行。”

“什麽不行?”

陳禮氣得快壓不住聲調。

“怎麽就不行?感情我這兒叭叭說半天都白說了?什麽叫你——”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守着他就睡不着,你明白了嗎?”

左忱忽然爆發出來。

她的手在袖子裏打顫,掌心纏了一圈發尾攥着,雙眼緊盯住陳禮,五官猙獰。

陳禮瞬間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看着左忱,一時失語。

“陳禮。”

左忱低低地說。

“你他媽給我找了個大/麻煩。”

她語氣中透出種前所未有的荒涼,讓陳禮心裏咯愣一下。但那種裂痕似的不舒服,很快被愧疚掩埋。

左忱身上有種偏執般的責任感,它極為獨特而巨大,以至即使是相區別的兩個個體,陳禮仍能隐隐感到她的痛苦。

她好似無法掌控這種責任感,只是被它驅趕的疼痛,難以忍受地前行。

陳禮比任何人都更近距離的接觸過它,這讓她時時感到荒誕,卻也讓她無法擺脫的着迷。

那是一種和性無關的着迷。

像投紙以火,煮水灌冰。

你如此不可自拔的留戀另一個人,常常只是為了體驗那荒謬的獨特性。

與左忱對視片刻,陳禮猛地轉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下樓了,半天回來,給左忱捎回個大躺椅。

然後陳禮什麽話都沒說,走了。

左忱垂眼看着那個疊起的躺椅,它突兀的靠在走廊中央,左忱把它弄到牆邊靠着。

她本想弄完了去追陳禮,但她頭暈眼花,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就沒能起來,實在沒勁兒了。左忱撐着頭掏出手機,拇指在綠鍵上懸停一陣,最後還是沒有撥通。

她想不出有什麽好說的。

一扭頭,左忱發覺病房門無聲地開着條縫,蘇驚生光腳站在門口,露出的大半張臉沖着她,身上是那件之前她給買的大毛衣。

左忱看了它的腳一眼。

“回去。”

她說。

蘇驚生還是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兩人無聲地對視片刻,左忱扶着鐵椅背起身,伸手把躺椅拖進病房。蘇驚生順着她的動作後退,安靜地跑回床上。

它抱膝坐着,縮在過大的毛領裏,看左忱把躺椅撐開,有些踉跄地跌坐進去。

閉着眼揉揉眉心,左忱低語:“新毛衣在塑料袋裏,自己換。”

她邊說邊打散頭發,又閉着眼脫了大衣披在身上,側着頭,她呢喃一樣地說:“我就睡一個鐘頭,一會護士發了藥你好好吃……。”

話剛落,她就睡着了。

“……”

蘇驚生坐了一會,慢慢扒住床沿,探出上身看她。它無聲的視線在左忱身上長久投注,帶着無數複雜而難以訴諸的感情。

它看了很久,直到頭頸因為充血而憋悶。

把身體收回,蘇驚生向床頭伸手,窸窸窣窣過後,它掏出件深藍色的毛衣,和身上這件幾乎一模一樣,區別只在新的那件小一號,胸口有只淺藍色的編織鯨。

蘇驚生把毛衣反過來,脫掉身上那件,穿上新的,上身縱橫的痂與疤一閃而過。

它把舊毛衣疊好,轉身塞在枕頭下。然後,蘇驚生把床頭上的手機捧到面前,低頭認真地點開游戲。

外放聲音是開到最大的,游戲加載出來左忱瞬間哆嗦了一下,半睜開雙眸。

她蹙眉眯眼,啞聲說:“音樂關小。”

“……”

蘇驚生沒有任何反應。

左忱深吸氣,伸長胳膊去拿蘇驚生的手機,往下一拉,沒拉動。

再拉,手機順利到了她掌控下。

蘇驚生的臉扭曲着驚恐,雙手無措地空握。

左忱清清嗓子,維持伸臂的姿勢,把側面音量鍵給它看,“把這,關小聲。”她長按鍵調小音量,把手機還給了它。

再度閉上眼,左忱說:“說給你就是你的,我不會拿回來。”她嗓音幹啞,聲調很低,“記着如果有人在休息,不要給對方添麻煩……。”

她近乎無意識地教導了一句後,很快再度沉睡過去。她也許都不會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蘇驚生盯着她,像盯着一切穩定前夕的混沌。

時間緩慢流逝。

蘇驚生攥住的手機電池熱得發燙。

慢慢地,它把手機翻過來,按了一下音量鍵。

聲音變小了一點。

它于是又按了一下。

又一下。

直到屏幕顯示無聲,游戲背景樂徹底消失。然後它把手機放在床桌上,認真開始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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