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左忱這一覺睡得很踏實,六個小時一動沒動,護士幾次推門都沒能吵醒她。

睜眼的時候是淩晨,周圍人都睡了,醫院裏剛好大小夜班交接。

她滿手機的未接電話,頭又疼,打算出去找個野混沌攤吃點東西,可剛路過診室,就被下夜班的醫生叫住了。

大夫跟她大致說了說蘇驚生的情況。

蘇驚生這幾天治療配合度很高,狀态有所好轉,再有三天就可以轉院。左忱聽了點點頭,很快走出醫院。

她在外頭吃了頓夜宵,一晚上再沒睡,第二天蘇驚生一醒,左忱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它,後者沉默以對。

它什麽都沒說,左忱也就什麽都沒說。

遠離了北上廣,生活反而像廣角快進的鏡頭,和唐鶴一塊幹點活,填兩張表,三天很快過去。

十月下旬,左忱買票飛回北京。

這是蘇驚生生平第一次坐飛機。

她們坐的是夜航班,左忱買了四張連票,只有一張靠窗,她把靠窗的留給了蘇驚生。

晚間十一點,飛機在熟悉的驚恐中攀上高空,城市的輪廓壓在沉沉暗夜裏顯出虛幻的華美。

裹纏肮髒閃爍的街燈一盞又一盞,在足夠遠離後顯現出驚人的美,點連線,線成網,羅織切割整個不規則的城市,紅的綠的霓彩散落,想逃,可總閃爍在那稀疏的金線網中。

川流變成微粒,一切都墜落在腳下。

那是一種何等震懾的感官體驗。

蘇驚生在新鞋裏縮着腳趾,低頭扒着窗戶,根本認不出這曾生活過的地方。

在這樣萬米的高空上,貧乏與憎恨都蒙上紗,被動蕩一蓋,遙遠的讓人無法維持。

五歲。

在如此年幼的時間節點上,蘇驚生第一次朦胧卻鮮明地體會到虛無;在這裏,意義薄弱至極。

有什麽,薨然而碎。

它扭過頭,借着機頂微弱的光,看見左忱臉上明暗的投影,她垂着頸在看書。

注目禮過後,是視界與視界的相遇。

蘇驚生看着她伸出手,用指背貼了下它的面頰,然後把腿上的毛毯給了它。接着,她再次低下頭,沉默地閱讀。

機艙中安靜至極。

前後左右,一張張睡臉,一臺臺熒光屏,一本又一本的書。這趟對他人而言毫無出奇的行程裏,在這個平凡的淩晨前夜,什麽都沒發生。

沒有一個人聽見了蘇驚生耳中,那裂帛一般,轟鳴的碎響。

蘇驚生一直睜眼到飛機落地。

這裏的機場如同縮影的這個城市,燈火通明,擁擠,嘈雜,快節奏。拖着行李抱着孩子的各國人,許多口音放肆鳴響,和喇叭中預告登機的四國語言交織在一起。

左忱在取托運的人海中熟練穿行。她打着電話,大步向前走,長發飛揚在身後。

唐鶴趕着去給所有人拿行李,下了飛機就一溜小跑,早沒影了,只有陳禮前行的速度不是那麽急迫。

她落後三四個人跟在左忱後面,邊發語音,邊四下看。

她叫住左忱。

“小忱兒。”

左忱沒聽見,陳禮只能提高聲音。這次左忱聽見了,舉着電話回頭。

陳禮側身看看她身旁,臉一變:“哎那小玩意兒呢?”

左忱愣了愣,也四下一看,挂了電話迅速往回走。陳禮跟上她,兩人走着走着,大步跑起來。

陳禮邊跑邊說:“它不一開始還拽着你衣服嗎?啥時候兒沒了?”

“……”

左忱沒接話,撥通唐鶴的手機,跑得更快了一些。

兩人舉着機票一路狂奔過安檢,找了近五分鐘,終于在一個接駁口的盆栽邊找到了蘇驚生。

這是她們剛剛出去的路。

它捂着手上的滞留針,埋頭蹲在那,身下地毯有灘深色的污跡。

時隔半個月,蘇驚生再次失禁了。

左忱喘着氣走過去,站在蘇驚生面前。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動作。

手機響了,是唐鶴。左忱接起來。

“喂忱姐,對不起我剛在取行李,沒接着,什麽事兒啊連打四個?”

左忱擦去鬓角的汗,頓了頓說,“……沒事了。你先上車,讓司機在門口等等我。”

“行。”

挂了電話,她一撩風衣想半蹲下,結果沒蹲住,單膝跪在了蘇驚生面前。旁邊跟來的工作人員和陳禮同時出手扶了她一下。

左忱吸了口氣平喘,然後說:“蘇驚生,把頭擡起來。”

“……”

蘇驚生沒有動靜。

左忱說:“蘇驚生,把頭,擡起來。”

“……”

蘇驚生還是沒有反應。

左忱停了片刻,垂眼長吸氣,又說了一次。她的語氣低而冷,聲調毫無起伏。

“……”

過了一會,蘇驚生慢慢露出雙眼。

左忱脫下風衣,向它張開雙臂,命令道:“過來。”

“……”

“蘇驚生,過來。”

“……”

“我不能陪你在這兒蹲一天。過來。”

“……”

“蘇驚生。”

“……”

餘光中,機場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動動雙腳。

左忱的雙臂長時間舉的有些發顫,但她的語氣并沒有什麽變化。

她淡漠地重複道:“蘇驚生,過來。”

“……”

“……”

下一秒。

沒有預期的,蘇驚生跪爬過去,猛縮進左忱懷裏。

如同接住一顆炮彈,左忱被沖了個趔趄,姿勢很不好看地坐倒在地上。她用外套把蘇驚生包住,吃力地抱起來,起身向機場的工作人員道歉。

“請問需要賠償麽,我可以支付。”她壓着頸,溫和地述說歉意。

對方忙說不用。

“人找回來就行,我們會找人清理的。”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

對方很快回到工作崗位。

左忱抱着蘇驚生,和陳禮一起向機場外走。

陳禮一直沒什麽表情,直到出了機場,三人找到接車,她忽然伸手呼嚕了一下蘇驚生冒在外面的頭頂。

蘇驚生瞬間縮得更低了。

陳禮:“……”

不等陳禮說話,不遠處一輛黑卡宴閃了閃車燈。車窗下來,一只戴着串兒的肥手招呼一下,又縮回去,好像篤定她能看見。

左忱聽見陳禮克制地深吸氣。

“人家急了。”她拿了行李,笑着聳聳肩,“那我先走了,明兒見吧您吶。”

左忱沒言語,只沉默地目送陳禮離開。

她抱着蘇驚生轉身上車,唐鶴已經等在前座,車一路開到三環外的醫院。

途中左忱想把蘇驚生放下,可它雙手雙腳纏在她的身上,在車上時還不覺得,下車一走起來,左忱明顯感到自己毛衫小腹的位置被沾濕了。

她沒有表示什麽,進到醫院,穿行過走廊上的行軍床,徑直去了早定好的病房。

唐鶴布置完東西就走了,左忱坐到床沿,要把蘇驚生放下。

蘇驚生緊勒住她的脖頸。

“……”

左忱平靜地說:“蘇驚生,放開我。”

蘇驚生摟得更緊。

被纏住的感覺并不好,像被內生着骨骼的藤蔓裹挾。左忱有些呼吸困難,她停了停,起身單手鎖上病房門。

在小窗看不見的沙發上坐下,她捏住蘇驚生的後頸,稍稍用力,又停下。

她說:“我很累蘇驚生,我身上髒了,你也髒了,放開我,我要換衣服。”

“……”

房間裏一時間沒有動靜。

片刻過去,緩慢地,枝蔓松動了綁縛,可遠沒有解開。

左忱不再試圖勸說。

她仰頭靠着沙發背,姿勢慢慢由坐變癱,手滑下去,松落在蘇驚生背上。她無意識地皺眉,深長地吐息着,閉起雙眼。

胸前溫和的重量和她一同起伏,不同拍的呼吸幾近無聲。

這是一份何等沉重的靜默。

過了一會,藤蔓輕輕解出一根須來,在摸索中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又過了一會,它靜下來。

一個東西碰觸到左忱的唇。她瞬間睜開眼。

是煙嘴。

“……”

“……”

靜了良久,左忱張嘴叼住了那根煙。

藤蔓須又迅速纏回了她的頸項。

左忱低頭,心中忽然短暫地湧起股陌生情緒。

情緒彙雜起很多過往,一些畫面,許多片段,它一時間壓過被責任感驅使着的巨大痛苦,凝結出一滴安寧。

左忱看着蘇驚生鎖骨上的血痂,牙齒咬着煙,低聲說:“蘇驚生,病房裏禁煙。”

把煙拿下來,她說:“放開我吧,我要換衣服。”

蘇驚生的胳膊再度縛緊。

鼻端長出口氣,左忱平靜地說:“蘇驚生,你在害怕什麽。”

蘇驚生還是什麽反應也沒有。

片刻,左忱感受到,緊貼她胸膛的律動變快了。

她沒再開口。

左忱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醒來時還是夜裏,身上趴着的起伏溫暖而沉重。

她睡得渾身疼,眯眼低頭,她一眼看到四肢松散的蘇驚生。它枕在自己堆疊的毛衣領上,閉着雙眼。

大概年少時,外觀勃發的生長能夠掩蓋一切罪惡。

只休養了半個月,傷害就在蘇驚生身上,淡化到除了衣服下縱橫的傷痕,僅僅外顯在淡紫色的唇。

它現在像每一個近六歲的兒童,有纖柔的發,溫軟的肌膚,和沒長開的面孔。

平心而論,它甚至長得比較好看。

但它不像特征明顯的男孩,或者女孩。雖然大部分偏向女性,但那終究是一種很難辨別的好看。

看了一會,左忱輕手輕腳地把它托起來,放到病床上。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她發現自己只睡了兩個小時。

彎腰撿起沙發上的煙,她從行李中取出件新衣服,悄聲換了,阖上門走出住院樓。

把髒毛衣扔進垃圾桶,左忱在花壇邊點起煙,撥通一個號碼。對面的人接起得很快,明顯還沒有睡。

“喂您好。”

“劉臺您好,我是左忱,咱們之前聊過。”

她笑着說:“我回北京了,您看什麽時間叫記者來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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