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天過後,蘇驚生住了下來。

左忱果然如她所說的非常忙,有時深夜兩點才會到家。她似乎努力想回來睡,但出現的時間還是漸漸減少,多數時候是紅姨在全天陪它。

左忱給蘇驚生買了臺電腦,頂級配置的外星人,下了一些做教育朋友推薦的游戲,她交給它書房的鑰匙,給了它一個錢包,裏面裝上份額适當的錢。

她甚至把一百全部換成了零的,以防蘇驚生花出大額面鈔時,他人觊觎它的錢包。

作為監護人,左忱認為自己沒有什麽不當行為。

所以在廁所裏踢醒蘇驚生時,她第一次顯出了些許無措。

左忱蹲下來,和坐起身的蘇驚生面對面。

現在是深秋初冬的交界,暖氣還沒通,深夜的廁所裏很冷。浴缸前有塊很大的防滑墊,蘇驚生就睡在它上面,頭頂是低矮的置物架。

它縮睡在這,像蜷在紙箱裏的貓。

左忱一只手撐着地,一只手夾着煙。低頭面朝着地磚,有些發油的長發散在上面,被她慢慢攏起,攏到懷裏。

她一點點盤腿坐下,撚着發絲,低緩地說:“蘇驚生,你在怕什麽。”

“……”

“……”

浴室中嗡鳴的回響很快消失,沒有人說話。

迷霧盤旋而上。

煙剛燃起頭。

左忱壓着頸,爪般纖瘦的五指從前到後耙了把頭發。深吸口氣,她擡起眼,迎上蘇驚生的目光。

兩人對視着,直到左忱指間的煙燃盡。

左忱看見蘇驚生慢慢啓唇。

它開口說:“你為什麽……躲……在門外?”

這是它第一次和左忱說話。

長時間不使用語言,蘇驚生的吐字不是很熟練。灼燒的熱油傷害了它的喉嚨,在愈合後留下沙啞的後遺症。

她很快接受這個事實。

它聽起來不像自己的年齡,更不像表征出的性別,左忱想起在青海時它歇斯底裏的哭叫。

她知道蘇驚生在問哪天。

停頓了一會,左忱平靜地說:“因為我需要你。”蘇驚生不眨雙眼地看着她,她繼續說:“你和我一起上新聞,可以帶來利益。”

她的話赤/裸而尖銳,沒有任何遮掩。

蘇驚生抱膝在防滑墊上坐着,沒什麽表示。

靜了片刻,它忽然說:“我好用嗎?”

左忱一下愣住了。

仿佛被荒野上的閃電擊中,炸亮撕裂天際。她感到剛進浴室時那種無措又湧上來,它們劇烈地翻騰一陣,又慢慢沉下去。

在這陣翻騰中,左忱忽然伸手,她抓住了一種感覺。

它并不是個孩子。

她想。

她并不是在和一個孩子對話。

雖然面前的人具備孩童該有的一切條件,但它不是的。

這具皮囊下埋葬着的,是一個成熟過早的,黯淡的靈魂。

一些東西促使左忱開口。

“蘇驚生。”她忽然盲目地問:“你常感到孤獨麽。”她語氣中有些什麽改變了,這令蘇驚生睜了下眼。

蘇驚生說:“那是什麽?”

左忱停住,她思考一下,說:“就是感到只有一個人。”

蘇驚生消化掉她的解釋。

它學她的語氣說:“是的,我常感到自己一……個人。”

左忱抿緊了雙唇。

短暫的沉寂。

片刻,蘇驚生再次輕輕開口,它還是問道:“我好用嗎?”

“……”

左忱忽然輕笑了一聲。

短促的笑過去後,她認真說:“是的,宣發效果很好。你很好用。”

蘇驚生慢慢地也笑了一下。

它沒有出聲,笑花在它唇邊迅速綻放,又迅速凋謝,恢複平靜的面孔什麽都沒留下,如同懼怕驚擾沉睡。

左忱眼見那花凋謝,伸出的指背自它的眼角滑至下巴。

她低聲說:“那你呢,蘇驚生。”她看着它的眼睛。“你到底在怕什麽。”

蘇驚生低下頭。

它用相同的低聲,慢慢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才感到如此磅礴的恐懼。

命運中前仆後繼的未知,巨大的信息量,前所未見的整個天地。一切都沖擊着這個每天繞着村子走圈,思考下一頓飯在哪的貧瘠人生。

溫飽如此簡單,可接下來呢。

接下來是這個世界,接下來,是你是誰,你是什麽。

你是男人麽。

你是女人麽。

褲子是男人的,裙子是女人的,啞鈴是男人的,口紅是女人的,什麽是你的,你是什麽的。

你又是什麽。

“……我不知道。”

于是它說。

左忱沒有太大的表情,蘇驚生從中認出了稀薄的理解,也認出了濃稠的無力。它縮着唇吸了口氣,傾身摟住她的頸項。

左忱條件反射張開兩手。

“別燙着。”她說,接着想起煙已經燃盡了。

被摟了一會,左忱維持着那個姿勢淡淡地說:“蘇驚生,我要洗頭了。”

蘇驚生更緊地擁摟她,然後極慢地放開。

左忱撐膝站起來,與它仰望的視線相撞。頓了頓,她幹巴巴地說:“幹什麽。”

蘇驚生拉住她的浴袍的毛角。

左忱皺了下眉,說:“我會洗兩個多小時,到時候就過兩點了,你不能等我。回去睡覺吧。”

蘇驚生仍舊一動不動地看她。

左忱扔掉煙頭,彎腰抱起它,把它放回卧室的床上。

她用被把蘇驚生卷成一堆倒插的冰激淩,然後說:“你可以睡床上,睡地上,睡在網上,”她停了停,“或者去我的卧室,或回浴室的防滑墊。任何地方。但你要穿夠衣服,帶上被子,如果因為這種原因生病,我不會照顧你。”

她說:“蘇驚生,我說的足夠清楚麽。”

蘇驚生的睫毛起起落落。

左忱扯了下唇角,起身阖上卧室的門。

房間歸于全然的黑暗,蘇驚生擁被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它聽着牆外模糊傳來的嘩啦聲,望住房間一角出神。

慢慢地,它身子打了幾個晃,倒向床尾一側。

堆起的被子推住它,斜身墜着頭是很不舒服的姿勢。于是它蜷起來,又伸展開,無意識地換過幾個姿勢,蘇驚生趴在床上,沉沉睡過去。

它沒有聽見水聲的消失,它也沒有看見在岑寂的夜中,那開啓一條縫隙的門。縫停了幾分鐘,緩緩地消失。

第二天早晨,蘇驚生在客廳裏見到了左忱。

她盤腿坐在地毯上,戴着眼鏡,在讀一些紙。看見蘇驚生,她從鼻梁間将眼鏡撥下去一些,微低着頭從眼睑上投出視線。

“早。”她說,“我煮了雞蛋,油條你應該還不能吃,但是豆汁兒可以試試。”

那個奇形怪狀的木桌上的确擺了幾個碗。

蘇驚生迅速跑過去。

它用自己所知的,最簡潔的方式表達了心情——鑽過左忱的胳膊,擁抱她。

這行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左忱微張着雙手半仰頭,平靜地說:“去洗漱吧。”

蘇驚生鑽出去,去了浴室。

它去得快回得也快,等坐下時,左忱已經脫了眼鏡,正在剝雞蛋。

蘇驚生看着她纖長的十指分離蛋殼,碎蛋皮連成一長圈。她掰開剝好的雞蛋,一陣細細的熱氣騰上來,金黃的芯裂出兩半。

蘇驚生吞咽一下。

她把蛋放進盤裏,和蒸餃一齊推到它面前,蘇驚生端起盤,伸出手,抓過所有兩口吃下去。

快速地咀嚼和吞咽明顯讓蘇驚生很疼,它下意識掐住喉嚨,堅定地咽下全部。左忱微張開嘴,又閉上,什麽都沒說。

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小刀,回來坐到蘇驚生身邊,剝第二個雞蛋時,她用刀切成幾段,和豆汁兒一塊給它。

“喝一點。”

蘇驚生端起來喝了一口,然後嗆得咳嗽起來。

左忱給它擦淨嘴,戲谑地說:“果然不像老北京。”她的話裏有些笑意,聽上去很輕松。

蘇驚生看着碗,低聲說:“這個……也需……要習慣嗎?”

“沒有必要,我就不喝。”左忱咬一口焦圈兒,将蘇驚生意思明顯的視線推回去,微微笑說:“我買給你的。”

蘇驚生:“……”

即便是個玩笑,它最後還是喝光了一整碗。

對食物的執著讓蘇驚生貧乏的過往暴露無遺,左忱對此并不置一詞,她只是花時間教它如何更慢地吃。

事情不僅如此。

左忱回家的頻率漸漸多了,有時時間早,晚飯剛上就能到家。

她對它說的話多了,語氣出現微妙的改變,她會嚴肅地糾正蘇驚生的發音斷句,她會說:“既然要說,那就好好地說。”

她會帶蘇驚生回醫院複診,會盯着醫囑看,會寫一些東西在那個黑皮本子上。

她開始教它一些東西,有的蘇驚生能聽懂,例如九乘五十等于四百五,有的則不行,例如左忱念的那本廢土科幻書。

故事有一種美,荒廢的黃沙讓蘇驚生朦胧地感到寧靜,可它無法聽懂,這種時候左忱會解釋給它聽。

蘇驚生有很多不懂。

它好奇于成人化的東西,也喜歡大型的電腦游戲。

它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難以集中精力,左忱就給它買了樂高積木,拼圖,解密線索書。她會帶着蘇驚生去做這些,她用長久的思考,身教它如何養成耐心。

很多事蘇驚生會認真學,但它忘卻得很快。它大量地觀看,閱讀,還有複習,消除游戲很快排到生活的末端,最後被一腳踢出去。

住的時間逐漸長久,蘇驚生慢慢不再害怕那張網。有時天好,它會爬上去看書,打游戲,或者盯着镂空的下方,看自己的影子覆蓋網格。

偶爾左忱閑在家,她們會并排坐在上面。

認字變多後,蘇驚生知道了左忱在看什麽。它在書房看到一些新添的教育書籍,在她攤開的本子裏看到了聽課的筆記。有些“教育技巧”她記下來了,但蘇驚生從沒感到它們出現。

秋天過去,冬天也過去,五六個月間,蘇驚生感受着諸多無法宣之于口的變化。

它快六歲了,在初春的漫天黃沙裏,蘇驚生即将迎來它人生第一個開學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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