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左忱雖然在當地有房子,但她并沒有戶口。她沒有,蘇驚生顯然更不會有,年齡一到,上學雖然可以,但更好的教育資源就成了大問題。

可陳禮覺得這并不是什麽大問題,它甚至連問題也算不上。

“過兩天我給你把推薦信拿過去,學校随便兒挑,咱倆正好出門兒喝頓酒。”

左忱仰頭坐在浴缸裏。

默然片刻,她說:“……推薦信。”

“啊。怎麽了?”陳禮頓了一下,嗤嗤笑說:“不是,等會兒,你不知道?”

左忱撐着浴缸底坐起來些。

她抹了把臉,拿過條溫毛巾搭在頭上,才慢慢說:“陳禮,它是要去上小學,不是考研。”

陳禮那邊叮當幾聲,像是停了手裏的事,“啊……對,我老忘了你是自己個兒考上來的,腦子裏沒這些破事兒。你研究生是全獎金讀的來着?”

左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陳禮知道她不願意多說自己的事,笑笑說:“你沒孩子沒打聽過這些,我早時候了解過一點,咱們這兒只要有上頭的人寫封推薦信,跨區上學都是小事兒,跟戶口沒啥關系。”

她吃了口東西,含糊地說:“你們地方都是硬考上來,就這樣不還有特殊班麽,這地界就這樣兒,這種的多點兒就是了。”

左忱很快适應過來,“推薦信很難弄麽。”

“不啊。”

陳禮停了停,語氣輕松,“嗨,也算是吧,要誰都能弄着那還有啥意思。不過老刀那邊兒有認識的人,這種事兒都不叫事兒。過兩天我找你去啊。”

左忱的喉嚨收縮了一下,片刻才說:“謝了。”

陳禮笑,“沒事兒,見了面兒讓我親一口就成。”

左忱也輕笑了下,低頭看着水面。

陳禮的咀嚼聲慢了一點,低聲說:“再說……這事兒我也有一半責任。”

左忱又不說話了。

她不說,陳禮也沉默下來,一時間四周只有電流聲。

這種不尴尬的寂靜在她們間常出現。浴室裏很靜,左忱手在水下抓住幾縷長發,看着它們在指尖滑過。

她聽了一會,淡淡地說:“沒事我挂了。”

陳禮嗯了一聲,也不和她多客套,“行,那過兩天兒見。”

“好。”

放下手機,左忱又出溜回溫水裏。

她是半夜回的家,幹一天活從裏到外乏得很,她估摸着蘇驚生已經睡了,澡洗得很小聲,浴室裏也沒開燈。

摘掉毛巾,左忱從置物架上拿起啤酒罐,仰起的頸項繃着條線,喉嚨幾個起伏,酒就下去一半。

閉眼在缸沿靠了一陣,啤酒的勁兒漸漸發上來。她無意識撚着濕發,昏沉的頭慢慢陷入凝滞中,旋轉着下墜。

皺眉扒住缸沿,左忱感到後腦一陣陣發沉,情緒錯位壓抑,等她模糊想起忘記吃藥時已經來不及了。

恐慌在寂靜中癌症般滋長。

她下意識張開口。

吸氣。

呼氣。

吸氣。

呼氣。

抓住缸壁的關節發白。

她又站在岸邊了。

耳畔的濤聲轟鳴樣的炸響,滾滾洪流撞擊着前仆後繼,一浪又一浪,帶着土腥味的水花濺到臉頰上,她伸出舌頭舔掉。

跳下去。

她舒展四肢,彎腰望着洪流。

跳下去。

指緣漸漸松動,關節恢複血色。

跳下去。

她趴在岸邊,靠水面越來越近。

跳下去。

白皙的軀體慢慢沉進池中。

跳下去,回家去。

頭,頸,肩,胸……一切在緩慢被滔滔水流吞噬。

回家去。

發沉的後腦被溫水托着,呼吸充斥溫柔的窒息,黑暗中一片寧靜,連耳鳴都壓住。

回家去。

回家……。

【嘩——!】

柔光猛然驅散黑暗,擋簾被拉開,水放肆濺出浴缸。

濕漉漉的發頂。

左忱緊扒住浴缸壁。

恐慌,咳喘,後腦壓迫的墜滞,一切都在哀求她回到那個窒息的溫暖中。

可牧羊人的鞭梢淩遲過心房,責任感鞭撻的劇痛迫使她擡頭,迫使她抹淨臉,直面咫尺間赤/裸而驚恐的蘇驚生。

“麻煩你。”她啞聲說:“幫我把卧室床頭櫃上的藥拿來。”

蘇驚生慌不擇路地跑出去。

它腳步匆匆,左忱能聽出它跑得太慌,掉了一只拖鞋。

再回來時蘇驚生拿着藥端着水,玻璃杯壁濕漉漉的,撒出來許多,還有果不其然的光着一只腳。将藥遞給左忱後,蘇驚生迅速蹲下身抱住自己,目光緊攥住她。如同鳥攥住枝杈,害怕築巢的樹傾倒。

左忱接過藥吃下,看上去好一些,她拿過毛巾搭在頭肩,對蘇驚生扯了下嘴角。

“謝謝。”

左忱的語調淡薄,沒有絲毫謝謝在這個“謝謝”裏,蘇驚生因她的語氣縮了下肩。

雖然她平日言語也并不熱情,但蘇驚生聽出了這一次微妙的差別。

它蹲在原地,腦袋轉了幾次,忽然局促地說:“對不起。”

左忱擡了下眉,落下時眼睑也随之而降下。

靜了一會,她說:“為了什麽。”

蘇驚生踟蹰。

“……我不知道。”它最後說。

左忱說:“那你道甚麽歉。”

蘇驚生說:“因為你在生氣。”

它擡起那少年人特有的明亮雙眼,赤誠和無知充斥其間。

它輕輕地問:“你為什麽生氣?”

“……”

左忱看着蘇驚生,忽然輕聲笑了一下。她伸手拿過架子上的酒,仰頭喝掉了剩下的一半,蘇驚生敏感地發覺左忱氣消了。

可倉惶卻并沒有散去。

它不知道左忱為什麽生氣,更不明白是什麽令她不再生氣,這股不确定讓蘇驚生如鲠在喉。

它望着左忱修長的頸,試探着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洗澡,我以為你沒有回來。”

左忱仰着頭,從酒罐邊緣用餘光掃它一眼。

落下手,她淡淡地說:“你睡得太晚了。”

蘇驚生動了下唇,五官明顯舒展一些。

情緒外露時,它解下傷痛,脫掉模仿左忱的外衣,如同所有普通的少年人。

蘇驚生嗓音喑啞,軟軟地問:“你是因為這個在生氣嗎?”

左忱沉默。

“是的。”片刻她說。

“是因為這個。”

蘇驚生無言地接受了這個答案。

它其實朦胧地感到左忱沒有說真話,但它不知道如何繼續發問下去,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抗拒繼續發問。

也許是因為它打攪了她,她生氣了。

可它到底打攪了什麽。

一個溫水澡,還是一次巧合相撞的自謀。

水聲嘩啦,蘇驚生擡起頭。

它見左忱作勢起身,扶着缸壁随意說:“你來洗吧,我出去。”

蘇驚生蹲在原地等她離開。

左忱原想和蘇驚生一同起身,換個位置拉簾就走。她只是泡澡,溫水并不髒,蘇驚生可以站在缸裏換一池新水。這本來只是千百個生活的磨合中,最微小的一個細節。

可蘇驚生拒絕站起來。

于是擦身而過的思維變成等待。

五秒。

等待漸變為對峙。

左忱慢慢正過臉,直視低下頭的蘇驚生。酒和深夜讓性格的暗面投影格外巨大。

她命令:“蘇驚生,站起來。”

“……”

蘇驚生蹲在原地。

蛾子停在梁上,陰影又漸漸吞噬它。

蘇驚生垂眼看着地面,瓷白的防水面上有淡淡反光的僧帽水母。它之前就發現,雖然左忱把家裏弄得很空,但細節上卻很充盈。

是棟像她一樣的房子。

“蘇驚生。”

冷淡的聲音鞭打它的思維,蘇驚生一下回過神。

“站起來。”

它聽見水花四濺,聽見濕發的窸窣,聽見水聲滿溢的腳步。

視野裏出現一排腳趾。

蘇驚生收着呼吸,自下而上,慢慢擡頭。

她出水而來,濕發貼在背後,因為喝了酒頸項微紅。蘇驚生看見左忱修長纖瘦的身體,微陷的肚皮,有些病态的貼皮的肋骨,還有緊并起的雙腿。

她并不很美,卻毫不羞愧。

左忱赤/裸着,無遮掩地平張開雙臂,又放下,然後向蘇驚生伸出一只手。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它說:“站起來。”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回響空靈。

蘇驚生慢慢站了起來。

它大拇趾缺了一只指甲,甲床緩慢生長,從小腿到前胸舊疤星羅,耳垂缺損一塊,唇邊有細小的疤點。

至于下面……

左忱偏頭,她看到一張少女該擁有的花瓣,它們圍摟着一個纖小鼓起的,她不擁有的短小東西。

蘇驚生垂頭縮着,雙臂抱在沒有絲毫性征的胸前。它腳尖踩腳尖,在左忱的審視中自卑的近乎崩潰,卻同時無法壓抑地打量。

他們互相打量着,像初次見面一樣。

無言維持了一段時間,一段很長的時間。

直到左忱開口。

“原來長這樣。”她說着,淡漠地笑了一下。

“看着沒有什麽特殊的。”

蘇驚生迅速停止了發抖。

這一刻的淡漠是平日的,她似乎毫不驚奇,語氣像念出新聞。在這個時間節點聽到它,蘇驚生忽然感到一股難言的疼痛從脊骨竄上來,直擊大腦和鼻腔。

它想起動物世界裏聽過的低吟,長鯨那深遠無情的鼻歌。

蘇驚生擡頭看她,忍不住地壓緊喉嚨。

左忱忽然開口:“我一直沒問你,你上廁所是蹲着還是站着?”

她說話的語氣很正經,一點兒不像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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