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一會摩托來了,把買的東西交給速遞,左忱一身輕的帶着蘇驚生去吃面。

兩人往飯館走着,還不等進去,剛看見店面蘇驚生就停下了。

左忱抄着手低頭:“怎麽了。”

蘇驚生想了一會,小聲開口,它解釋了半天左忱才明白,它說的那個牛肉面根本不是這個。

左忱愣了一會,說:“非想吃那個?”

蘇驚生低頭看着地磚縫,沉默表達了态度。

再次從商場出來,左忱着實在路口停了好一會。

大中午商業圈人來車往,繁華的街上全是鋪面,可前後左右,他媽就是找不到個能沖方便面吃的地方。

揉揉額角,左忱對蘇驚生說:“回家,我煮給你吃。”

蘇驚生的眉心一下攏上去,嘴唇咬緊。

左忱看着它的表情,聲調淡漠:“這裏的店面不準帶外食。煮方便面,或者繼續逛,你只能選一樣。”

蘇驚生不說話,它嘴唇咬得更緊,漸漸縮起身子。

喧嚣的人流無聲出一片死寂。

這一刻,左忱首次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蘇驚生的年紀。

六歲。

即使渺小,也奢望一切願望都能達成的六歲。

天真的荒草如此之盛,無論遭受多少苦難,即使原野被數度劈為荒地,只要有一絲火星,就能重新閃爍火光,抵抗長夜。

左忱深吸口氣,忽然站起身。

她說:“走。”

蘇驚生擡眼看她。

沒管周圍人的眼光,左忱在原地點上根煙,接着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聲調前所未有的冰冷。

“這回如果你跟不上,我不會回頭找你。”

蘇驚生倉促地邁開步,小跑在她身後。

左忱走得很快,蘇驚生只來得及跟上她起落的衣擺,等左忱挺停下來,它才發覺到地方了。

她走進一家蘇驚生沒見過的店,推開前門,濃煙味撲面而來,一排排長桌前放滿電腦,鍵盤和耳機閃着燈。

左忱掏錢給櫃臺上的男人,拿了張卡,她指指蘇驚生,客氣地笑說:“我倆不上機,孩子非得吃泡面,我就帶它來打點開水,找個地方一坐,吃完就走。”

坐櫃臺的是個中年人,他伸出頭打量幾眼蘇驚生,拿出兩個馬紮子。

“不準進去,時間照算。”

左忱點頭,“麻煩您了。”

中年人拿出個暖壺給左忱,她撕包裝沖上面,趁等的時候又給蘇驚生買了個茶葉蛋放進去。時間一到,蘇驚生低下頭很快吃起來,熱氣熏得臉頰耳尖都是紅的。

蘇驚生無法吃過燙的食物,面挑上來,它就小口地吹,吹得又急又快。

左忱撐頭看它一點點把整桶吃掉,撈了一會底子,仰頭要喝湯。她伸手擋住:“湯別喝。”

蘇驚生轉頭看她,嘴唇眼珠都是亮晶晶的,寫滿了貧乏帶來的習慣。

一點不留。

左忱頓了下,擡手拿過來,仰脖兩三口喝幹淨湯料扔進垃圾桶。

有什麽松動了一下。

左忱站起來理理衣服,“走吧。”

蘇驚生把垃圾收拾收拾,小跑着跟上她。

出網吧,左忱四顧而望,忽然感到外套被拽住。她一低頭,看到張油亮油亮的小嘴巴。

“……”左忱冷着臉,“不準用袖子抹。”

蘇驚生點點頭,漂亮的唇線向裏抿起來,舌尖舔過一圈。

左忱朝某個方向去,她帶着蘇驚生走過十字人行道,兩人在童裝店一家家過,等從頭走到尾,出來時左忱又是滿着兩只手。

天已經基本擦黑了,兩人逛一天都累得夠嗆。路邊叫車時,蘇驚生蹲着身,頭埋在紙袋裏翻看。

左忱見它一直低着頭,便說:“都是你的,回家再看。”

蘇驚生半揚起臉,迎着光接住了左忱的視線。

彩蛾扇起翅膀,夕陽下的觸角能看見細微的絨毛。它輕輕落在站着人的鼻尖,将話語送過來。

它說:“我不明白。”

左忱一愣,蹲下身說:“哪裏不明白。”

蘇驚生說:“‘我的’。我不明白。”

左忱說:“‘你的’就是說,你擁有最大的自由對待這些東西,沒人可以管。”

想了一會,蘇驚生輕聲說:“我可以燒掉它們嗎?”

左忱說:“可以。”頓了頓,她說:“我不建議,但你可以。”

蘇驚生無言地思考

蹲久了腿累,左忱幹脆單膝半跪,望着穿流的馬路等待,漸漸出神。

蘇驚生忽然說了句什麽,喧嚣有些大,她沒聽清。

“什麽?”左忱回過神。

“那你是我的嗎?”

“……”

左忱怔住了。

她腦海中瞬息閃過許多,童年禁果,幼兒心理補償原則,成人後的巨嬰症,還有那個深夜浴室中,早熟而黯淡的靈魂。

人生常常面對岔路,每條是或否的關隘,幾乎都導向不可挽回的結果。

沉默許時,左忱最終選擇交出答案。

她攥住蘇驚生的目光,低聲說:“蘇驚生,這世界上沒有誰能擁有另一個人。”

那雙眼睛閃爍,接着被眼睑壓過。它靜靜地說:“好的。”

左忱轉開視線。

手機上叫的車還有兩百米,已經停了五分鐘,下午五點半,商業圈外堵得人能踩着車頂逛街。

視線移回,視線又挪走。

吸了口氣,左忱忽然說:“在外面吃飯吧。”

蘇驚生沒有任何意見,只點點頭。

取消了叫車,左忱起身拎起袋子,蘇驚生跟着伸手拿了三個。袋子把很長,它個子不夠高,要縮着胳膊拎,左忱審視它,問:“你能拿動麽。”

蘇驚生嗯了一聲。

左忱說:“蘇驚生,你真能拿了麽。”

蘇驚生小聲說:“能。”

左忱沒再說什麽,就讓它拿。

兩人走了半個小時出商業圈,過了堵得最厲害的地方,左忱還是叫的幫送速遞。簽完單,她倒出手點了根煙,帶蘇驚生進了家沒門頭的小店。

小店內是地中海裝飾風格,到處一片線條簡明的淡色,米白在牆上,淺藍在地下,畫框裏有背上穿釘的蝴蝶。

店裏很靜,左忱找了個地方坐下,招呼人叫了餐。蘇驚生看到菜單上什麽都沒有,就寫了今日套餐:A餐,B餐。

餐點陸續上來,每盤只有一小點,兩人慢慢吃完。停嘴後,蘇驚生發現自己竟然撐着了。

走了一天又吃得很飽,剛放下筷子,蘇驚生就打了個哈欠。

左忱停下手,咽口湯,她從碗沿上看:“困了就回去吧。”

蘇驚生揉揉眼,使勁兒一睜,搖頭。

它隐約覺得,在左忱裏這一天是還沒完的,它想清醒着,直到最後一幕落下。

左忱目光淡淡,盯了它片刻,忽然輕笑一聲。

擦擦嘴,她起身說:“好。”

帶着蘇驚生離開餐桌,左忱順屋盡頭的木質樓梯往樓下去。樓梯很陡,蘇驚生走得很小心。

樓底下是間很寬敞的大屋,四面牆鑲着及頂的書櫃,屋中沒有家具,只零零散散擺了十幾把椅子,坐了三五個人,有兩個男人站在最前面低聲讨論。

兩人見到左忱來,很熟悉似的打了個招呼,左忱挂了下笑。

“孫先生,劉教授,晚上好。”

“左總,晚上好。”那個叫劉教授的男人走來,瞥了眼蘇驚生,笑問:“這是您……?”

左忱沒有接話。

見她不答,男人也不再多問,他彎腰對向後躲的蘇驚生說了聲你好,很快轉身回去了。

左忱找了兩個位置坐下,五分鐘後又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個人,等到六點四十五時,孫先生走去樓梯口把燈關上,前排投影儀的亮一下顯眼起來。

蘇驚生在黑暗中靠近左忱,後者垂下頸,低聲說:“讀書沙龍會,聊納博科夫。”

左忱感到了蘇驚生的點頭。

前面投影儀後的兩人已經聊起來了,其餘再無人說話。左忱靜靜聽着,很快進入放松的心流狀态。

聽了有二十幾分鐘,她感到一陣陣規律的顫。左忱下意識摸向手機,半晌才反應過來。

初春還是寒,蘇驚生單個兒坐在木靠背椅上,抖得跟個震動/棒一樣。

左忱低低地呼喚,弓下身觸碰它。

“蘇驚生。”

它扭頭,眼卻還在前方。

拉開風衣,左忱攔腰将蘇驚生抱起,大衣一裹,令它坐在了自己腿上。蘇驚生僵了僵,終于看向她,可左忱已經直視前方。

視線的相錯微小如塵埃。

女人的體溫很高,風衣下包裹的身體好比悶燒的炭火,蘇驚生慢慢仰頭盯住她的側臉。

這是一天之中它第二次擁有這個視角。

這個沙龍會,蘇驚生其實沒聽懂多少,臺上講演的人不像左忱,顧及它匮乏的知識量,甚至說話還帶有挺重的口音,但這是左忱的生活。

她讓它進入她的人生。

蘇驚生想起它的母親和父親,它的舅舅,它瘋瘋癫癫的舅媽,它隔壁的隔壁的冶阿姨和她的丈夫。

它想,也許他們生活在一起,五年,十年,但他們從不曾進入對方的人生。

蘇驚生聽到遠方的哪裏陣陣噼啪,松動不絕于耳。

它仰頭盯着左忱的側臉,這片充滿磅礴孤寂的荒土中,第一次裂開縫隙,有什麽悄無聲息的怒長。

野火勁燒,風起了。

有裂縫又如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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