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司機打過轉向,嗨一聲, “挺好, 現在不就流行中性美麽, 你孩兒長得是好看。”

出租停下, 左忱付錢下去,搬家公司的車已經等在那。他們合力将東西搬上樓, 來回幾趟,等收拾出個能站人的地方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

又是綿夏, 暑假過去, 剛開學一周, 蘇驚生的年級即将重分班大考,為了連升初中做準備。左忱不太明白, 兩人去吃飯的路上, 她看着微信的家長群說:“這種時候分班幹什麽。”

蘇驚生認真猜測:“可能是為了成績好都的放在一起, 然後管成績差的再要一次贊助費?”

左忱說:“那不是初中入學考的事兒麽。”

蘇驚生說:“我也不知道,我聽老師講, 好像是今年才出的新辦法。”

左忱挑一挑眉,不再說這件事。

收起手機, 她把手抄進風衣口袋,“那你好好考,寒假帶你出去。”

蘇驚生啊一聲, 軟軟地問:“去哪啊?”

左忱說:“外省。”

蘇驚生繼續問:“哪個外省?”

左忱說:“東邊兒那個。”

蘇驚生:“……”

這種來往不用超過兩個,蘇驚生就知道沒戲了。左忱從不曾在這方面給他失望,但她也幾乎不會提前告訴他什麽。

他悶聲說:“好吧。”

他跟着左忱靴跟的足跡, 一步一點,随口說:“好像考完試後會換一批老師,監考老師也都是初中校區的。”

左忱沒說話,但蘇驚生知道她在聽。

他說:“剛上學那會欺負我的那個男的,他爸爸可能會來監考。”

左忱出聲:“劉漳的爸爸?劉國才麽。”

蘇驚生眨一下眼睛,“這麽久了你還記着啊。”

“……”

左忱又不說話了。

蘇驚生前趕兩步,伸手拉住她一根小指。左忱動動手,沒什麽反應。走過一條街,蘇驚生掌心的手指添到兩根,左忱還是沒有動作。

小爪子尖伸長一點,再多握住一根。

“熱。”

于是整只手都抽出去,抄回薄風衣口袋裏,在每個人的意料之中。

這是一場熟悉至極的游戲。

蘇驚生的手追進口袋,掏出她的手掌,重新牽住那根細長的小指。左忱皺一下眉,聲音冷淡,“別拉着我,像個男生一樣好好走路。”

蘇驚生慢慢抿起嘴,手卻沒松開她。

蘇驚生已經過了追問的年齡,他不再問為什麽男生不行。他知道男人上街很少拉着長輩,很少走在女人身後,很少不玩搖滾留長發,也很少因為小說哭出聲。

這些很少不是他們不做,不會,而是不能。

男人并不是全部都願意不穿粉色,願意在鬼屋中走在最前頭,也并不是全部願意吃飯坐主桌而妻子坐廚房,只是必須如此。

好吧,也許坐主桌是有部分男人願意的,很大一部分。

那像陽/具一樣膨脹的男權。

但他天生不具備這些必須。

在試圖了解自己時,蘇驚生搜錯了關鍵詞,他将第三性扔上詞條,誤讀了過多的波伏娃與薩特,還有群體溺死女嬰的田野調查數據。他在選擇上微妙的走偏,卻延續了困惑,還有搖擺不定的灰度。

集體活動中,班級分為男生組女生組,蘇驚生在男生組。

所有人并不非常排斥他,好看的面孔總是能融洽氣氛。但蘇驚生常感到古怪,如同一個難以令人折服的小說女主人公,用背心褲裝武裝起來,混跡戰場,七進七出。

他是被自己童年無知硬拎上臺的大胡子,翹着蘭花指唱老生。那身影在他人看來只是清秀無害,他卻日漸感到自卑的深惡痛絕。

說來,這些素質左忱反而比他過硬。

她比他更像一個中國當代意義下的男性。

有時放學去找她,左忱還沒結束工作,他坐在另一間屋,隔着磨砂玻璃看她對員工講事。偶爾這時,蘇驚生心中會有嫉妒漂浮,羨慕她有能選定一己道路的堅固自由,也憎恨她願他愚魯的态度。

而當她轉頭向他,快樂又總能蓋過其他所有。

蘇驚生看着對街亮燈的餐廳,手中那根高溫的尾指漸漸握到分辨不出來。他在腦海中反複掂量,天平上稱重親密和想脫口的話。

手中的指頭一動,猛然抽走,肩頭被人攬住虛帶進懷裏。

蘇驚生已經是班裏最高的男孩了,可他才只到左忱的下巴。頭頂聲音低低,左忱說:“看路。”

天平被打翻了,蘇驚生驚醒過來。

下次吧。

他吸口氣,将碎在地上的句子掃到角落,跟住左忱踏進餐廳。

下次再說。

餐廳裏吃完飯,兩人回到新家收拾到晚上九十點,第二天蘇驚生照常去上學。

開學第二周的周一,全年級開始重分班大考。

監考老師都是初中校區來的,一個半小時換一場,場場是生面孔。蘇驚生成績中上,坐在第二個教室第三排靠窗,考完了他不上廁所,也不怎麽擡頭,兩場下來直到吃中飯,他連監考老師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下午最後一場考語文,監考老師進來,卷子一放,話從講臺後傳過來。

“考試時間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前不允許交卷,有手機的都關機啊,別的老師抓着可能就是警告一下,我抓着可直接讓你們去教務處接處分了。”

蘇驚生捏筆的指尖一下變白,緩慢的回過血色。

教室裏幾聲輕微騷動,蘇驚生極快地擡了一下眼,掃過講臺後的人。

中年人梳一個背頭,鬓角有灰色,金架無框鏡,白襯衫西裝褲,領帶打得很整齊。他微微發福,眯着眼在開試卷袋點數,嘴裏吐出一點舌尖來,顯出和年齡不相的俏皮。

蘇驚生低着頭發了幾秒愣,慢慢又從眼睑上望他。

這一眼,被他逮住了。

他調動五官,沖蘇驚生笑了一下,儒雅就像長在那張臉上,親和力炸開花粉,彌彌散散。

蘇驚生猛低下臉,頭縮進肩膀,藏進內髒裏去,全力埋住紅起來的耳朵。

整場語文考試,他砸得一塌糊塗。

下了考場,蘇驚生收拾書包往外就走,中年人在身後叫他。

“同學。”

蘇驚生當沒在叫自己,快步向外走,身後又是一句,“蘇驚生。”

“……”

蘇驚生沒辦法了。

他停下轉過身,視野中探插進來一雙皮鞋。那應該是雙很貴的皮鞋,擦得亮亮的,鞋梆稍有點土。

中年人在他頭頂說:“你是三班的蘇驚生吧?”

蘇驚生低嗯一聲。

中年人聲音帶上笑,“你變化有點大,我差點沒認出來。我兒子劉漳和你一個班的。”

蘇驚生壓着頭,公事公辦地叫:“劉主任好。”

劉國才拍了下他的肩膀問:“考得怎麽樣?”

蘇驚生說:“還行。”

劉國才出了口氣,說:“你對老師不要有抵觸情緒,我教育過劉漳了,他沒再欺負你了吧?”他按在蘇驚生肩上的手晃一晃,蘇驚生也跟着晃一晃。

蘇驚生說:“沒有。”

劉國才說:“那就好。”

蘇驚生不知道接什麽,又不說話了。

靜了一下,劉國才問:“語文考得還行,那喜歡上語文課嗎?”

“……”

蘇驚生喉嚨緊了緊。

後退半步,劉國才的五指順着肩胛滑脫,留下一些熱意。他低聲說:“老師我放學有門禁。”

劉國才啊一聲,趕忙說:“行行,那趁着天早趕緊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蘇驚生說了句老師再見,轉身飛快地跑出校園。

晚上回家吃飯,蘇驚生思考了很久,本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左忱,可她回家鞋一脫,拿了瓶酒就進浴室了。

紅姨把菜端上桌,擦擦手問他:“小驚生等不等左小姐吃飯啊?”

蘇驚生還沒說話,浴室裏左忱的聲音就出來,又遠又悶。

“你先吃吧,多喝點湯。”

紅姨把熬的高湯盛出來一碗給蘇驚生擺上,蘇驚生小聲道謝。她說:“左小姐心疼你,怕我年紀大了記不住,還打電話提醒我,你可得多喝點。”

蘇驚生笑一笑,軟軟地說好。

紅姨已經小六十了,頭發剪短燙了灰的卷,身體更發福。

人年紀一大脾氣就黏,比從前也絮叨,左忱手夠不着的時候,她就承包了蘇驚生隔輩的親情,待他一直很好。

三個天南海北沒絲毫血緣的人,客客氣氣一塊過了近十年。

蘇驚生說:“紅姨,你吃一點吧?”

紅姨說:“你吃吧,我裏頭還看着別的,新廚房用得不順手,得習慣習慣。”話落她又回廚房裏去了。

蘇驚生吃了一會,起身拿只空盤子盛了菜,去敲浴室的門。

左忱沒有應聲。

蘇驚生推門進去,她衣服都沒脫,閉眼靠着浴缸,散的長發半搭在裏頭,洗了一半幹一半,上頭還有沫子,地上的手機一會一亮,消息就沒斷過。

就是這種時候。

蘇驚生清晰地聽到左忱的背脊咯咯直響。

蘇驚生把盤子擱在洗臉臺上,挽袖子幫她撈頭發,小心搓搓幹淨。

左忱眼都沒睜,低聲說:“吃飽了?”

“嗯。”

蘇驚生擰幹她的頭發,四肢着地跪爬着,貼得離她很近。他的嘴裏有玉米味,香香的,和話語一塊吹在左忱臉上。“我拿了炖玉米過來,還有海蓉,你吃一點吧。”

“……”

“我只拿了一點。”

左忱睜開眼,吸口氣撐着坐直。蘇驚生把盤子給她,左忱接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剛吃了一口,外頭一陣敲門聲。

說是敲,不如是鑿。左忱放下盤子,蘇驚生能看見她兩頰咀嚼的力度。

她撐膝站起來,走去開門的腳步帶風,顯然知道來人是誰。

玄關跟前開鎖,拉門,不等對方說話,左忱咆哮一樣罵道:“陳禮,操/你媽的你趁早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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