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驚生笑得停不住,過了一會才放下手, 視線一下抓住了鄭鄰快速落下的嘴角。
她吸口氣慢慢說:“鄭鄰, 我朋友不多, 你別這樣。”
她說着要去拉鄭鄰的手, 拉一下沒拉到,再一下就握住了。
鄭鄰還是犟犟鼻子, “朋友不多?你根本就我一個朋友。”
“……”蘇驚生拉着她往辦公室走,嘆氣說:“我有時候真想給你堵上嘴暴打一頓。”
鄭鄰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蘇驚生瞬間就知道說錯話了。
“行蘇驚生, 你有本事就——……”
“……”
言語被擁抱攔截, 擊落, 墜毀在友誼的淺海。
鄭鄰被蘇驚生抱了幾秒,忽然也伸手摟住她, 胳膊很緊了緊, 又松開。
蘇驚生聽見她好像抽搭了一下鼻子。
遠處好像有腳步聲。
過了一小會, 她輕輕說:“你聞我身上香不香。”
鄭鄰小幅度地點點頭。
蘇驚生說:“這是左忱的香水。”
鄭鄰沒有說話。
她接着又慢慢地說:“如果你問我借,我會拒絕你的。”她拍拍鄭鄰的背, 眼睛看着走廊盡頭的小窗,有一點陽光進來。
“以後你家裏有事, 你就跑到我家來,或者給我打電話也行,多晚我都會去接你。”
鄭鄰又抽搭了一下鼻子。
“那你就不能……”
“不能。”蘇驚生斬釘截鐵地說, “一點也不能。”
鄭鄰動作了一下,推開蘇驚生,繼續往數學辦公室走。她低頭咕哝着說:“蘇驚生你腦子就是瓦塔了, 一碰上你媽媽你就犯毛病。”
腳步聲。
蘇驚生走下樓梯,張張嘴,半天說:“我……左忱她反正……反正不行。”她搖搖頭,“她病了,從我認識她她就一直在吃藥,不能和你爸爸在一起。”
鄭鄰吃驚地回頭,脫口說:“病了?你媽媽還會得病?”
蘇驚生啼笑皆非,“她又不是神仙。”
鄭鄰問:“什麽病?”
蘇驚生猶豫一下,輕聲說:“抑郁症。”
“啊……”鄭鄰露出明顯的關心來,“她是不是老是心情不好?還是精神不——”
“這跟心情沒關系。”兩人走到辦公室門口,蘇驚生握住門把,“抑郁症不是單純心情不好,很大一半是生理病,左忱不軟弱。”
腳步聲。
“……好吧。”
鄭鄰終于妥協了。
“可是蘇驚生你想過沒有,就算她不和我爸爸在一塊,她也不可能是你的。”
蘇驚生握住門把的手猛然攥緊。剛要打開的鎖,緩緩合回去。
片刻,她低着頭,輕緩地說:“我沒說過她是我的。”
“你說——”
“你們在走廊上幹嘛呢?”
唰。
蘇驚生的後背瞬間乍起。
鄭鄰轉身,對走過來的中年人微微鞠躬,“劉主任好。”
蘇驚生跟着她也一鞠躬,視線卻徘徊在劉國才的褲腳,耳根微微發熱。
劉國才有些驚訝地看她,“你是……蘇驚生吧?”
蘇驚生小聲說:“劉主任好。”
劉國才和氣地笑起來,他問道:“現在是上課時間,你們在走廊上幹什麽呢?”
鄭鄰把同桌女孩的事說了,劉主任邊聽邊打開辦公室,女孩果真坐在沙發上。
她看到劉主任明顯愣了一下,毫無緣由地紅了臉,慌忙起身時,碰灑了旁邊還剩小半杯的紅糖水。
“劉、劉主任好……。”
蘇驚生在她打招呼時候就搶步過去,拿了塊別桌的抹布擦皮沙發,鄭鄰的視線還在劉國才的臉上,她看到他對女孩眨了下右眼。
一個糖衣裹花粉的媚眼□□。
鄭鄰一怔。
女孩臉紅得滴血,連忙低頭彎腰,幫蘇驚生一塊收拾,鄭鄰也進門去,三人一塊收拾了片刻,劉國才對女孩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請假回家吧,我跟你們班主任說一說。”
女孩踟蹰幾秒,低聲嗫喏:“謝謝劉主任……。”
“不客氣。”
劉國才又笑起來,笑容比金絲鏡耀眼。
他扭頭對鄭鄰說:“好啦,你也快回去上課吧,學習時間是很寶貴的。”話落沖蘇驚生虛招手,“蘇驚生,你來一下,我剛好有點事情找你。”
鄭鄰在背後一把攥住蘇驚生,蘇驚生疼得一哆嗦,眼鋒切過去,鄭鄰瞪得近乎驚恐的眸卻攔擋了它。
蘇驚生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你要小心。】
她無聲在說。
【要非常小心。】
“……”
蘇驚生從背後拉開她的手,跟着劉國才去了,鄭鄰遠遠看着她的背影。
拐彎。
消失。
等一秒,兩秒,三秒。
半只頭探出來,一個拇指也探出來,像小小的羊角。
唰。
全都又縮回去了。
鄭鄰抿了一下嘴,手背到身後,在校服上擦擦手心的汗。
“真煩人,非得讓人擔心。”她低聲咕哝了一句,轉頭對女孩說:“走吧,帶你回教室。”
回教室。
蘇驚生也在想這個。
她不是非常明白鄭鄰的表情,只有一點模糊的感覺,但這足以讓她想回教室去。
何況,她一直紅着耳朵。
她跟着劉國才去到辦公樓的主任辦公室,上樓下樓,看他打開門,看他側身,看他房間裏的老板椅,茶水杯,他牆上的字畫。
牆上一側挂着慎獨,一側挂着采菊東籬下的山水,正中央有個白臉紅唇的女人面具,微笑着,穩穩地釘在辦公桌後最高。
劉國才順着她的視線看一看,也笑一笑,笑容像那個面具。
他溫和地說:“是個日本能面,見過嗎?我特意挂在要仰頭才能看到的地方,要是你害怕,不用看她就行了。”
蘇驚生的視線落回地面,擦過劉國才的臉。
他笑得确實好看,可比起六歲時第一次見面,他笑得太多了。蘇驚生想。
“站着不好講話,坐吧。”劉國才說。
“謝謝劉主任。”
劉國才坐下了,蘇驚生仍舊站在桌對面。于是劉國才又起身,拖了凳子到蘇驚生的腿彎,兩手按在她肩上,微微用力。
“別害怕,就當老師是朋友,坐就好。坐——”
他站在她身後拖長聲,不像念坐,像在念【做】。
做,做,做。
做什麽。
坐椅子。
蘇驚生被他按的坐下去,膝蓋卻像跪下去。
她坐下,劉國才也不再回到辦公桌後,他拖了個一樣的椅子坐在蘇驚生旁邊,身前傾,五指虛着相對,說話口氣溫柔。
“最近怎麽樣?上初中了功課跟不跟得上?”
蘇驚生垂着眼輕輕點頭。
“……能。”
蘇驚生可以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一大股焚香灰燼後的滅亡,她相信他也能聞到自己身上的,左忱的香味。
啊。
左忱的。
蘇驚生耳根的熱慢慢退了。
她擡起眼,直視劉國才。
劉國才被她看得一愣,前傾的上半身收回去,微笑說:“哎呀,你看你們這些孩子,一說學習就瞪眼不高興了。行,那不說學習。”
他拿過茶杯抿一口,問她說:“蘇驚生啊,我記得你剛上小學時,穿的是男孩兒的衣服吧?”
蘇驚生說:“是。”
劉國才問:“那怎麽現在穿裙子了呢?”
蘇驚生頓了頓,說:“我小時候總是生病,奶奶覺得我不好養活,就給我穿男孩衣服當男孩養,現在好多了就換回來了。”
她回答得很流暢,神色也很平靜,劉國才微皺了下眉,臉上有明顯的失望。
那是冒險人過于輕易得到財寶的失望。
當意識到這種失望掩蓋不住,他說:“真挺可惜的,那你小時候可少穿很多好看的衣服啊。”
蘇驚生不知道回答什麽,又低下頭。發絲墜雨紛紛,露出後面一節白皙的頸項,發根下一道淡淡的疤。
劉國才的喉結滑動。
吞咽。
他伸手輕拍蘇驚生的肩,嘆氣說:“好孩子,辛苦你了。”
在蘇驚生動肩膀之前,他拿開手站起身,從邊上書架上拿下本書。背着身,他邊拿邊說:“我聽語文組的老師說,你作文寫得很好,還拿過獎?剛好我這裏有本得諾獎的書,作者和你一樣,也是小時候體弱——”
“劉主任。”
椅子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劉國才猛一回頭,眼神要吃人。
蘇驚生神情放松,柔軟地說:“劉主任,上課鈴響了,下節課是物理課,我物理很不好,不能缺的。”
“……”
“……”
劉國才一下笑了,潔白的牙齒讓人心情愉快。
他笑眯眯地說:“快去吧,跟你聊得都忘了,別在走廊上跑,注意安全啊。”
蘇驚生一鞠躬,走去門邊說:“老師再見。”
手一拉門——
喀啦。
再一拉——
喀拉。
“……”
蘇驚生心裏終于打鼓了。
身後有腳步聲過來,皮鞋踏踏。
踏踏。
踏踏。
“小笨蛋。”
有人在頭頂聲線低沉,炙熱地說了這麽一句。
大手扶住肩,大手穿過視野。
門一推。
開了。
“記着。”蘇驚生聽到彎下腰,耳後的人緩慢說:“別在走廊上跑。跑,只會磕倒,到不了目的地。”
蘇驚生感到戰栗爬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