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013年的春節, 祁汐過得忙碌而混亂。

後來回憶起來,她都覺得這個春節好像一道刺眼的分界線,将自己的生活割裂成泾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他們家人口比較簡單:爸爸媽媽當初結婚時, 跟浔安那邊鬧得很不愉快,所以打她記事開始, 他們一家三口都是在南都郊外的外婆家過年的。

直到爸爸和外婆過世, 媽媽唯一的小妹遠嫁北方,春節也再熱鬧不起來了。

席蔓是個很認真的人, 就算只有母女倆過年,該有的也一樣不缺。祁汐回家後也跟着媽媽忙個不停:買年貨,大掃除, 換新衣,準備年夜飯……

忙活好幾天, 大年初一一大早, 席蔓病倒了, 高燒不退。她還不願意去看醫生,就自己吃了點藥。

到了下午,祁汐硬拉着媽媽去了醫院。過年期間很多醫生都不坐診,沒辦法,祁汐只好給媽媽挂了個最近的號,又陪她去輸液大廳挂了兩瓶水。

從醫院回來後, 祁汐在家陪了媽媽一天。到初三,看媽媽精神好了不少, 她才出門, 和鐘靈鐘毓一起吃晚飯。

三人約在以前學校附近的小火鍋店。祁汐先到, 正拿着菜單看時, 兄妹倆風風火火進來了。鐘毓懷裏抱着個泡沫箱。

他把箱子放到祁汐面前, 輕輕拍了拍:“到那天快遞正好停運,我他媽蹬了五公裏自行車才取回來的好麽!不然初九才給送——那時候你都走了。”

“辛苦辛苦!”祁汐趕緊道,一邊揮了下手裏的餐單,“這頓我請你倆,随便點!”

兄妹倆滿意歡呼,坐下後鐘毓又朝泡沫箱示意:“快快,打開讓我先看一下呗,這玩意兒我還沒見過真的呢!”

祁汐拿出鑰匙劃開箱子上的膠帶,兩手拿出裏面的東西。

是一個機車頭盔。

“我靠好帥啊!”鐘靈最先驚呼出聲,“酷斃了!”

祁汐看着頭盔上還原到極致的圖樣,也有點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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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她去陳焱的卧室,發現他的床頭和書桌前貼了幾張海報,全部都是同一個漫畫形象——蒙面的銀發少年。

後來上網查了她才知道,那是動漫《火影忍者》裏的主角卡卡西。

她猜,陳焱之前那一頭銀發,估計也是因為喜歡卡卡西才染的吧。

于是上個月,她在網上悄悄訂了這只卡卡西塗面的頭盔,想送給他做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不是很好買,找遍全網,只有日本的一個摩托專業品牌有。代購的時間很長,價格也很貴。

“我去絕了啊!”鐘毓拿起頭盔掂了掂,一臉羨慕,“好輕啊,這材質專業級別的吧?還是聯名款……這麽貴也值了!”

“哦對——”祁汐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紅包,遞給鐘靈,“還你的,謝謝靈靈幫我墊錢!”

她的錢只夠付定金,尾款還是鐘靈幫她墊付的。前兩天收到媽媽和小姨發的紅包,她才有錢還。

鐘靈接過紅包,一臉複雜地“啧啧”兩聲:“汐汐,我就沒見你花錢這麽狠過,為了帥哥你還真是舍得啊!果然……男色害人,男色害人啊!”

“不是——”祁汐給她說得有點難為情,“就,我過生日,他送的禮物也很貴啊……”

他還給她發壓歲錢了呢。

鐘靈牙都酸了:“啊啊啊行了行了!知道你倆有多好了!”

她一把奪過菜單:“老娘是來吃火鍋的,不是來吃狗糧的!”

祁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頭盔放回盒中。

手指撫過盔面上的銀發,她心下騰起密密麻麻的觸動。

陳焱是為了她,才将頭發染回黑色的。

她都沒來得及告訴他,其實自己很喜歡他銀發的樣子。

現在,她想讓他知道。

也願他恣意飛馳時,依然可以是那個,張揚耀眼的銀發少年。

**

初五清早,祁汐吃過早飯,獨自出發去高鐵站。

席蔓本來要去送她,祁汐堅決沒讓,要媽媽在家好好休息。

回去的行李多了一個大雙肩包,裏面裝着送給陳焱的頭盔,還有媽媽硬塞給她的包子和零食。

正逢返程開工時,車廂裏的人坐得滿滿當當。

情人節的氣氛也很濃郁。

盯着斜前方小姐姐手裏的玫瑰看了幾秒,祁汐的嘴角不自覺彎了。

她拿出手機,啓動Q-Q。

和陳焱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她昨晚零時卡點發的“生日快樂”。

他初一飛的北城。頭一回和姥姥姥爺一起過年,男生好像沒什麽感覺,祁汐問也只淡淡回了句“還行吧”。

初二早上,祁汐收到了很多張照片。

琉璃鴛鴦樓,金瓦金銮殿——全是陳焱手機鏡頭下的故宮。

他讓她提前看到了想看的風景。

唯一遺憾的是,故宮沒有雪景。

他說沒關系,等明年。

等明年他們到北城後,可以專挑下雪的日子去……

車門關閉的提示音響起,高鐵起步。

祁汐發出一條消息:

【我坐上車啦。】

陳焱沒有回複。

他是今天下午的飛機,三點到淮州。等到浔安,他們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飯。

路上信號不好,祁汐沒有再發Q-Q,換了平板背單詞。

直到高鐵快靠站,她才重新掏出手機。

屏幕上幹幹淨淨,一條新消息都沒有。

拉着行李出站,祁汐回撥最近的通話,将手機舉到耳邊。

只聽到一聲連一聲的嘟響。

對面始終無人接聽。

**

上午十點,淮州機場熙熙攘攘。

陳焱從到達口出來。人群之中,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外形和裝扮都很打眼。

深綠色的飛行外套,稱得男生肩寬腿長。他兩手空空,身後只有一個雙肩包。

早上八點的飛機,陳焱五點就起來了,比祁汐還要早兩個小時到淮州。

正好能轉去高鐵站接她。

她不知道,還以為他下午才能到……

排在出租口等待時,一輛黑色的私車格格不入地現身出租車流中。

三叉戟的車标高調惹眼,一路略過長隊的所有人,穩穩停在陳焱面前。

車窗勻速降下,陳墨的臉顯現出來。

“上車,送你。”

陳焱面無表情地劃拉着手機,看都沒看他一眼。

陳墨推了下金絲鏡框,開口依舊平靜:“你要是不想在這兒耗着,就快上來。”

說完,他向後靠在座椅上,氣定神閑地看着陳焱。

瑪莎拉蒂也一動不動,牢牢堵住車道。

後面的出租車列随之停滞,有司機開始不耐煩地摁起喇叭。

周圍人含義各樣的目光,也漸漸集中在少年身上。

陳焱收起手機,忍耐般阖了下眼皮,邁步走到車前。

他沒往後排去,徑直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又哐地一聲重重摔上車門。

黑色車身很快起步,沒一會兒便開出機場,駛上主路。

陳墨摘掉眼鏡,抽出紙巾不緊不慢擦拭鏡片。

“今兒你生日?”

陳焱沒吭聲,嘴角輕掀了下,嘲諷意義十足。

陳墨瞟了眼前視鏡,繼續道:“你爺爺在家等你,一塊兒吃個午飯。”

陳焱跟沒聽見他說話一樣,只冷聲:“靠邊停,我下去。”

“……”

“陳焱。”陳墨的語氣冷下去,“你也十八歲的人了,懂點兒事,過年該陪長輩吃頓——”

“不吃。”陳焱直接打斷他。

“跟你們吃飯,我會吐。”

“……”

車裏氣壓瞬間降至冰點,火藥味同時飙升。

一旁的司機緊緊握着方向盤,大氣都不敢出。

沉寂片刻,陳墨壓着聲音開口了:“前頭酒店停。”

前面的酒店正是陳家的産業。這兩年,酒店餐飲是陳氏在淮州的重點業務。

下了車,父子倆一前一後隔老遠走進旋轉大門。大堂經理立刻迎上來,将他們引到咖啡廳裏。

五星級酒店的門檻在這兒,即便是情人節,裏面人也很少。

陳墨解開正裝的扣子,在靠窗的雅座落座。他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餐單,推到陳焱面前。

“喝什麽?”

陳焱不耐擰眉:“有事兒直說。”

他這句話一出,服務員立刻很有眼色地退下。

僵持半晌,陳墨說:“你爺爺,從年前就一直給你打電話,你就不能回去看他一眼?”

“不能。”陳焱直接回怼道。

陳墨沉沉看他兩秒。

“不能回去看你爺爺,但可以去北城找你姥爺,是麽?”

陳焱目光頓了下,沒接話,眼皮掀起來睇對面。

陳墨盯住他的眼:“陳焱,我記得上次你說過,你不會去北城的。”

陳焱眉心動了動,一下子了然。

上個暑假,他姥姥姥爺突然找了過來,兩家人鬧得不可開交。老兩口想接外孫去北城生活,陳家堅決不同意。

這場曠日持久的争鬥,最後以陳焱開口說要留在浔安結束。

——祁汐還在浔安,他得守她到高考結束。

這是他該她的。

本以為高考完了一切也就罷了,沒想到後來,他會和她越纏越緊,他也越陷越深……

“搞半天是為這。”陳焱不屑輕笑,“那你扯什麽過生日過年的屁話呢。”

陳墨的表情憤然起伏了下,又很快摁下。

他直截了當:“你是不是想去北城念大學?”

陳焱挑眉:“是又怎麽着?”

陳墨的臉色一沉到底:“陳焱,是你自己說過不會去北城的。你知不知道你去北城後,你爺爺這幾天連覺都睡不着!”

“他就你這麽一個孫子,你要走了,他怎麽辦,陳家怎麽辦!”

陳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發火,唇間呵出一聲冷哼。

“那你記不記得,我還說過:就算我不去北城,就算我在浔安,也不想和你們扯上關系。”

少年一字一句都堅決:“你們的東西,我不想管,也不會要!”

“……”

陳墨瞪着眼睛看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陳焱繼續:“你爸睡不着也跟我沒關系。你要有本事的話,他也不會指着我了。”

他譏诮勾唇,一語中的:“他睡不着,是因為你太廢物了!”

陳墨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下。

“你混賬!”

他站起來,掄圓胳膊一巴掌打下去。

啪地一聲脆響,陳焱結結實實挨了一耳光,臉不由偏向左側。

右耳中響起細弱的鳴響,他肅白的皮膚上也很快浮起紅色掌印。

“說你老子廢物,你就很有本事嗎?啊?!”陳墨被戳中肺管子,面子裏子都挂不住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去北城——你天天和誰在一起,當我是瞎了看不見是嗎?!”

陳焱微怔,偏過腦袋看陳墨。

一雙黑眸警覺又冷硬,好似淬進寒意。

陳墨讪讪瞥了眼周圍探尋的目光,重新坐下。

“當初我讓你去附中,讓你不要混了好好學習,我說破了嘴皮你理都不理!現在好啊,為着個女的——”

他擡手指陳焱染回的黑發:“這就改頭換面了?這就是你的本事,你的出息嗎?!”

陳焱定定盯他兩秒,不氣反笑:“我樂意。”

“我樂意為她去附中,樂意為了她學習,樂意跟她去北城。我他媽這輩子就只為她做個人——”

他舌尖抵了下紅腫的腮,笑得桀骜又挑釁:“怎麽,不行?”

陳墨徹底哽住,一張臉黑得像鍋底。

“行啊,怎麽不行。”他也笑了,笑意有點扭曲。

“不過陳焱,你是不是忘了,你小姑能把你弄進附中,難道,我就不能把人弄出來嗎?”

陳焱不為所動:“哦。”

“把我再弄出去——然後呢?”

他冷笑:“準備跟以前一樣打我一頓,還是把我關起來?”

陳墨擺擺手:“我知道你不怕。”

“不過,等過幾天開學,那姑娘要是回不去附中——又或者,她考不了大學了呢?”

陳焱愣住,随即嚯地起身。

面前的桌子都被他撞歪,在瓷磚上摩出刺耳聲響。

他抓過陳墨的衣領,一把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

“你、試、試。”

少年目眦欲裂,每一個字,都帶着從骨子裏迸出來的狠意。

陳墨直直看着他,笑了:“不是說我沒本事麽——我給你看看我的本事啊!”

“我敢試,你敢讓我試麽?”

“……”

陳焱目光微動,攥他衣領的手慢慢僵住。

如果是他,如果只是他自己,他無所畏懼。

陳墨打他一頓,他反手就擰斷他的胳膊。

把他關起來,他就敢點了他的房子。

可如果,如果跟祁汐有關,他突然就變得膽小起來。

不敢拼,也不敢賭……

陳焱咬了下牙關,額角的青筋鼓起一瞬。

“你想怎麽辦?”

陳墨看着他神色的變化,唇角揚起來。

他甩開領口的手。

“和以前一樣,你挑個學校,盡快去國外念商科。”

陳焱慢慢斂下眼簾,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不去國外,也不去北城。”

停了下,他又道:“我沒打算和我姥爺那邊多接觸。”

陳墨皺眉:“你是還想高考,和那姑娘去別的地方上大學?”

“你以為,我還能讓你姥爺找着你?”

“他那人我清楚得很,再見他兩次,你姓都能被改成他的!”

陳焱咽了下幹燥的嗓,沒說話,唇線一點一點拉緊。

陳墨扯了把皺巴巴的衣領,蹙眉更深。

“反正附中這學,你倆只能上一個。”

“要麽你退,要麽她,你自己看着辦吧。”

“……”

陳焱眼皮顫了下,斜睨窗外。

街上随處可見牽手并肩的年輕男女,不少女孩手裏都拿着禮盒或玫瑰。

今天是情人節。

也是他十八歲的生日。

他成人了。

原來成為大人也代表不了什麽。

他還是沒有辦法得到最想要的東西。

還是沒有能力,去守護最心愛的人。

陳焱的目光定在路邊等紅燈的女孩身上。

她抱着一大束粉色的玫瑰,臉上掩不住笑,眼中藏不住期待……

綠燈亮,他淡漠地收回眼。

“我退。”他說。

“我不高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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