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成劫
黑貝感覺到主人身上傳來的不悅,和對方身上傳來的威脅,便當即壓低了頭顱與前肢,對着阻攔自己主人的威脅者發出兇狠的嗚嗚悶吼。
特意為了照顧她連夜從王府被派來的婢女甚少見到如此大的狗,方才它乖乖的一副毫無威脅的模樣極大打消了外形的兇惡感。此時猛然見它兇相畢露,登時被吓得寒毛直豎抖如篩糠。
可見姑娘臉色難看,便忍着心中驚懼走上前小心勸道:“姑娘,王爺這是心疼您身子受累呢,您若有事不若吩咐奴婢去做?”
紀妤童心裏其實已有準備,方才她二話沒說便沖大門而來,一是真有事出去,亦是在做試探。而如今,結果果然如她所料。卻仍叫她怒火中燒,現下此舉,難道是真要将她禁足囚禁不成。
可她仍然要克制着情緒,閉眸深吸口氣,再睜眼時面色已無異樣。
淡淡睨他一眼,語氣無波道:“我的身體已無大礙,你便去告訴北疆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靳五卻充耳不聞,依舊一副恭恭敬敬卻寸步不讓的模樣。
倒是那婢女見二人似有僵持,快速回頭望了眼,又轉回來勸道:“姑娘,您若真有急事,不若便親自去同王爺說?想來王爺疼愛您,自會如您的意的。”
紀妤童知她好意,可這話卻令她忍不住額角發緊。竟是出個門都要去求人獻媚不成!
她知道自己要冷靜,不可沖動,可她在現代亦不過才二十多歲,理論知識再紮實,閱歷經歷終是達不到能令她萬事不崩于色的地步。
“有何事要辦,如此着急?方才本王的囑咐,你全當耳旁風了不成。”
身後突然傳來喜怒不明的男聲令她神情一凜,方才心頭淤積的怒火也在瞬間冷卻。再轉身時,她臉上已看不出絲毫怒容,只餘些表面的詫異不滿和微颦着的秀眉。
“王爺這是何意,方才我亦向王爺表明心意,怎麽如今我竟是連門都出不去了?”
缪靳揮手令靳寧衛退回,欺近她,微眯了下眼打量她臉上的表情,再次問道:“到底有何事要執意出門?”
紀妤童擡眸回視他,淡淡扯了下唇:“既您知我執意要出門,那自是有要事要辦。且我應也不必事事都要向您告知,問您請示吧?”
她終是沒忍住嗆了他一句,便是需要從長計議,她也做不到如泥人般任由人揉圓搓扁,任意拿捏。
一旁随侍的靳寧衛與兩名奴婢聽到她如此不敬,夾着暗諷的話當即吓得臉色一變,嘩啦啦跪了一地。
紀妤童被他們的反應弄的眼皮一跳,方才的些微沖動倒是重新恢複冷靜。便又若無其事自然的流露出厭惡道:“那郭府之人如此害我,我定是要問個清楚明白的。王爺亦知女子清白攸關性命,我與他無冤無仇卻遭此坑害,如何能就此罷休?”
缪靳沉着眼看她,半晌方緩緩點頭:“是不能輕易放過,你意欲如何?”
紀妤童大義凜然:“自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話音一落,周遭跪了一地的人都愣了下,時下女子都以善良柔弱溫婉大度示人,便是心中嫉恨也絕不示之以人,更何況是在王爺面前?
可這位紀姑娘,卻竟就如此堂而皇之的言要報仇報怨,如此心胸狹窄睚眦必報,王爺豈會喜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缪靳不僅未對她露出厭煩之色,竟罕見的笑了出來。
衆所周知,北疆王缪靳素以冷面鐵血著稱,那是泰山壓前不崩于色,血流成河不眨眼的人物。亦從未有人見過他除了冷酷,漠然以外的神情。可如今,竟因為一女子之言當衆展顏,可想而知,對這些跟随他多年的手下是何其震撼。
紀妤童也同樣有些錯愕,她是女子,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在現代又看過許多影視劇,自是比誰都知道,在一個封建社會,家世,名聲,性情,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雖她也并未抱有他會因此改變對她态度的想法,可卻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是這樣的反應。
缪靳方才眼中的暗色已消失不見,唯餘一片欣賞滿意。所謂的以德報怨,善良大度,在他看來不過皆是披了層虛僞假善的皮罷了,那些所謂的不計較亦不過是表面功夫,背後解決而已。
而她的真實恰是應和了他的想法,合該是有仇必報,她亦和合該是他的女人。
“好,既是如此,人要如何處置,便全憑你處置。”
“來人!”
靳一上前一步拱手應道:“請王爺吩咐!”
缪靳眸中帶笑不離她失了冷靜,卻異常可人的小臉,語調随意的仿佛言談間決定的并非一條人命,“将人交給你紀主子處置,你從旁協從。”
“屬下遵命!”
紀妤童就這樣被他反客為主擁離了大門,徑自來到花園亭中落座。不多時,靳一便領兩名靳寧衛押着一蓬頭垢面衣衫淩亂的男子行至亭外停下,兩名靳寧衛手上用力,那男子便撲通一聲重重跪趴在地。
紀妤童高坐亭內,俯睨着癱在地上不敢起身亦不敢擡頭的男子,衣服還是幾日前所穿的衣服,只不過此刻主次颠覆,他已為階下之囚。
靳一快步進來将打探到的情況向二人禀報:“禀王爺,姑娘,此人是郭府庶子,名郭有康,排行第三,人稱郭三。不知姑娘欲要如何處置?”
擔驚受怕了幾日的郭三聽到這裏忙不疊的向前爬了兩步,毫無任何尊嚴的便一個勁的磕頭求饒:“王爺饒命!姑娘饒命,姑娘饒命,都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誤将姑娘錯認了他人,得罪了姑娘,姑娘如何打我罵我解氣都好,只留我一條狗命,我便感恩戴德,我願為姑娘做牛做馬以表心意!”
紀妤童未曾說話,缪靳自也不會開口,只淡淡凝着她肅然的小臉好整以暇,對下方哭天喊地的求饒聲充耳不聞。
花園裏幽香撲鼻,舒适宜人,可對暴露在豔陽下,跪在鋪着一粒粒石子小路上的郭三來說,無異于正歷經酷刑。
若早知她的身份如此非同小可,他當日定不會動了歪心打她的主意。想到他那晚帶着新巴結上的貴客來到他常用于招待此類貴客的小院時,一進門便被冰冷無情的黑衣人反制在地的情景,和這幾日被餓着肚子關在暗房裏暗無見天日的日子,便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煎熬中度過。
他不是沒巴着那位貴客的大腿來吓唬這些一看就是手染血腥,如同死士一樣的不知名黑衣人。可誰想這些人竟是連堂堂一城知州的名頭都不放在眼裏。他在最初的氣急敗壞後很快就意識到這些人不好惹,能夠養出這麽多手下,要麽是家世顯赫,要麽就是有恃無恐,至少是要比堂堂知州要大的底氣。可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他得罪的起的。
可他萬萬沒想到抓了自己的人竟然是王爺!在這北疆,能夠被稱之為王爺的人除了北疆王,還能有誰?!
怪不得這些人連那知州都不看在眼裏,在北疆王面前,怕就是皇上親臨他們都不會怕!悔,此刻他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竟然得罪了北疆王的女人,還差點--想到這裏明明炙烤的熱汗直流,他的身體卻寒冷徹骨。
他甚至連敢擡頭看一眼都不敢,本就跪趴在地的身體更是恨不得低到塵埃裏。所以此刻別說是讓他磕頭道歉,便是真的以奴仆來做羞辱,只要她能夠解氣,能饒他一命,就是真的當了她的奴才他也願意!
紀妤童作為後世人從未被人磕頭下跪過,可此刻她卻無一絲良心難安。若果真讓他成功了,那自己會遭遇什麽,此後又會否被他輾轉送至其他人摧殘折磨,乃毫無懸念之事。
且若非他之故,她焉能處在現下這般不得脫身的困境?
她此刻還能穩穩坐着,已是極力克制情緒的結果。他的行徑,比之人販子,□□犯亦不差到哪裏去。且看他手法老道,那宅子與宅中奴仆皆隐蔽異常,怕是已被他禍害的無辜少女不知凡幾。
饒恕他,簡直是異想天開!
如此想罷,臉上的神色便越加冷厲,眸中的神色亦冷若冰霜。
“誤認了人?那你将我認做了何人?亦或是旁的無權無勢的女子你便能肆意坑害?”
可笑,那日在那車上他說的分明,她亦聽得清楚,他們之間根本便無仇無怨,不過是他識破了自己女子身份,又聽得自己乃外地之人便起了壞心想以自己做禮供他人亵玩,以此為自己謀得好處!如此大膽,如此歹毒可見此類勾當他不曾少做。如今他幡然改口不外乎是因聽得靳一喊了王爺才吓得矢口否認。
滔天怒火在胸中翻騰燒得她眼眶發紅,不是氣他的不承認,而是痛恨這時代之于女子的殘酷。或者是根本不将女子當做人看,不過是當做可任意買賣任意送往的禮物,且還算不得犯法!
若當日出事的是其他女子,便是事後得救亦或被抛棄,被世人得知亦不會受到丁點包容,受到的只會是可比寒霜利劍的口誅筆伐。
所以,生在封建社會的女子何其悲哀,明明是受害者,可若施暴者不放人,便無人會覺得女子不幸。這時代,這社會,沒有根基,沒有家世身份的女子出了事根本毫無生路!便是那些高門貴女又如何,不過亦是被家族送往可以帶來更多利益的人身邊,與衆多女子共侍一夫,邀寵乞憐。
她知道便是在後世,這種豪門聯姻摻雜着利益,養小三二奶,甚至私生子的婚姻亦是常态。可那些女子的心,思想,思維,眼界,卻是自由的,她們甚至可以自己選擇要或不要,可以去争取。
起碼在那裏,女子是被認可的,女子是擁有社會地位的,可以選擇自己想要擁有哪種人生,可以在受到傷害後為自己讨得說法。盡管也會有人思想封建以女子為原罪,可會有更多數的人會為了受害者發聲,亦有法律會主持公道!
她從未像此刻那樣強烈的想要回到那個可以實現她的價值,可以被人認可尊重她身份的時代。雖在這裏她大夫的身份也被認可,可背後指指點點她一女子行醫與外男肌膚接觸不清白,無人要,不安于室的流言蜚語亦從未停止。
她可以無視那些流言,可以堅持自己,可人是群居動物,始終是要融入社會與人交流相處。這兩年她雖也算得上怡然自得,可她知道支撐她能堅持下去的,不過是因她存着自己早晚有一日能夠回去的心思。可若她注定此生都要留在這裏,那她還能保持那份恬靜的心思,還能忍得住幾十年無人可說知心話,身邊只有一只狗陪伴的孤單日子嗎?
皇權至上,男尊女卑的時代,那樣的根深蒂固,那樣的龐然大物,非時代變遷,全民覺醒而不可逆。
她窮有後世幾百上千年的知識傳承和新思想,可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整個社會抗衡,甚至于無法以一無任何根基的女子身份去向這男權至上的時代的抗衡。
甚至于她的思想都是不能容于世的,一旦她流露出些許觸及到男權權益的言語出來,怕是那些滿口禮義廉恥的文人墨客,乃至于被三從四德女德女戒全身心腐蝕透徹的百姓都會對她惡語相向。
她若不能回去,想要在這時代生活下去,便只有兩條路。一是被這社會同化,抛去她二十多年受到的高等教育和思想向這男權社會屈服。一是被這世俗和她不願抛下的過去逼瘋。
思緒翻湧間竟從滿腔怒意驟降為心灰意冷,耳邊那驚慌失措的狡辯求饒聲還在繼續,她卻已失了先前想要再深究的心思。
而不知何時變得冰冷無覺的指尖倏地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緊握着,她猛然一顫,從對方手心裏源源不斷傳來的熱意倏地下讓她寒涼的手和心漸漸回溫,耳邊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也讓她飄忽的心緒重新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