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才不會乖乖聽話呢。
沈嬌毫不在意地翻了個白眼,只是招呼着襄金茜玉來幫自己收拾東西,順帶擦擦嘴角的口水。
其實上學也沒那麽吓人嘛,以後她只需要每天都過來做做樣子,誰敢惹她,她就打誰,等太後覺出自己表現良好,她就順勢提一提要把陸清顯弄來學堂裏做伴書的事情。
只要暫且讓陸清顯從那尴尬的罪臣之子的身份中摘出來,她就能立即推行自己的計劃,屆時無論是要先斬後奏,還是向太後撒潑打滾求情,這些事她可都做得來。
她完全忽視了林景珩,而其餘的世家小姐們則已經三三兩兩的退下了,只有姜家小姑娘和如今小皇帝的胞妹怯怯沖林景珩道了聲先生再見。
沈嬌東西多,就落了後。等收拾好便自顧自的起身離開,根本不欲搭理林景珩。
随後,她就瞧見了在門口處張望的那位內侍。
她認得,這人是太後身邊伺候的內侍,此刻正默默看着沈嬌,沖她露出個和善的笑。
這內侍還明目張膽拿出了個小本子來,用小筆在上面飛快地寫着什麽。不時看看沈嬌,又看看林景珩。
……
沈嬌鎮定地往回走。
她來到林景珩身前,不太客氣地将手裏拿得零食往桌上一甩,随後雙手叉腰,臉色難看問他,“先生要我留下來做什麽,難道是我聽課時不認真嗎?”
摔得力道太大,有個被油紙包着的桂花糕碌碌滾了下去,又被林景珩自然地撿起。
他越過沈嬌,沖門口處的內侍微微颔首,“蔔總管請回,林某單獨管教學生,不慣旁人在場。”
這麽一說,沈嬌帶着的那兩丫鬟也得回避。
襄金和茜玉下意識看了沈嬌一眼,沒被阻止後,便結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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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學堂內就顯出了一股若有似無的冷氣。
沈嬌順勢找了個太師椅坐下,還翹起了不大雅觀的二郎腿,只是冷着臉不看林景珩。
好像她才是那個前來管教學生的老師。
“來。”林景珩沖她颔首,“姑娘們在課上都當場寫了論述,你須得補上一份。”
旁人寫論述的時候,沈嬌正睡得香甜不已,也沒人敢提醒她。
沈嬌輕飄飄哼了聲,“我不——”
林景珩淡淡打斷了她:“屆時太後也會過目。”
……
人生在世,便是如此,成大事者,切記一個忍字。
她且忍一忍,等嫁了陸清顯後就不必再受這些破氣了。
——我忍!
沈嬌表情可稱忍辱負重來到林景珩身邊,而他此刻已經鋪開了紙,将筆遞給了她,輕聲問道:“知道題目嗎?”
她身上那股特有的輕盈而霸道的淡香全數傾軋過來,逼得林景珩微微一窒,耳膜出不斷發出咚咚震聲,令他幾乎有些心神搖曳。
定了定神,林景珩面無表情地按住了沈嬌悄悄伸過來的爪子。
被燙着一般迅速縮回,沈嬌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想要再去偷其他人的作業,那一沓子旁人的論述卻已經被他仔細收在了匣子裏。
還輕輕落上了鎖。
氣得沈嬌把筆一摔,“我不寫了,太後要看就看,你就說我手斷了吧!”
就算是殺了她,把她關在牢裏十年,她都寫不出什麽破論述。
她此刻雖是怒氣沖沖的,眼珠子卻還在往那匣子上斜,打量着等林景珩不注意再偷幾份一并抄了。
像是個偷魚吃的胖貓。
林景珩的聲音似乎帶了些許笑意,“罷了,我口述成書,你照着寫吧。”
方才趴桌子上睡得身子都有些僵,沈嬌無意識地捶捶腿,又狐疑看了看林景珩。
她不信林景珩會這麽好心,而且就算是要幫,憑着他的脾氣……也不該是這樣。
而對方也正在看着她,那溫柔含笑的眼神,則令她……無比厭煩。
也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啊。
沈嬌不動聲色想着,林景珩本就是貪圖她的錢財與權勢,上輩子受了她那麽多好處,使得他行事處處順遂,這輩子自然也舍不得放開手去。
冷笑了聲,沈嬌起身便走。
肯來上學已經是她讓步了,再要她和林景珩虛與委蛇,她才不幹。
林景珩也不追,只是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開口:“題目是:蘭君受托,棄子取義。”
他語調平穩,像是說着不相幹的閑話,卻讓沈嬌僵在原地。
蘭君受托,棄子取義。
這個楚國人耳熟能詳的典故她也是聽過的。
講得是前朝年間,一個綽號為蘭君的人,受了舊友托付将其子撫養長大,恰逢時節大旱,這人寧可餓死自己的兒子,也要信守承諾保全對朋友的義氣。
這個故事……
沈嬌不動聲色的轉身,微微揚起下巴看向林景珩,不想和他繞彎子,冷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林景珩知道陸清顯的身份,也自然知道她沈嬌最近時常出入陸府。
想必是推測出了什麽,此刻居然以舊典來試探她。
一束光線透過了窗,靜靜打在了二人之間。
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柄無實體的長刀毫不留情的劈開,将他們分成了兩個世界裏的人。
林景珩不喜這樣,他緩步走到沈嬌身前,難得直言相告:“沈嬌,你本不必牽扯進來。無論是誰和你講了什麽,他都不是真心為你好。”
他柔和地看着沈嬌,“不要再去……”
沈嬌反問道:“那你呢。”
林景珩露出個不解的表情,沈嬌卻反而笑了下,慢慢問他:“林大人,你可是真心為我好的?”
這世上再沒人能如沈嬌一般,能同時流露出這樣天真與殘忍的表情,她甚至向前一步抓住林景珩的手,就好像是在撒着嬌問,“是不是呀?”
觸手溫潤,她還輕輕地、調皮地捏了下林景珩的虎口。
軟香溫玉撲面而來,林景珩想下意識甩開沈嬌,整個人卻又好似瞬時被抽去了靈魂,只餘下一具軀殼,像個木偶被沈嬌攥着了線,木然地由她操控。
沒有拒絕的能力。
沈嬌微微湊近,“那你去死吧,你去死了,我就原諒你。”
沈嬌對着他笑,“我這病是好不了的呀,除非拿林大人的骨灰給我做藥引子,說不準呢。”
沈嬌哭着問他:“林大人,你怎麽還不去死呀,你不是說喜歡我嗎,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好了?”
……
這是沈嬌重活之後,第一次細細的打量林景珩,瞧見對方這魂不守舍的模樣,卻反而失去了興致,不耐煩地把手一撒,出言譏諷:“林大人怎麽不說話了。”
這個世上,最沒資格來勸她的人,就是林景珩。
就讓他去猜好了,猜破了他的腦殼都不可能知道,如今的沈嬌是重活一世,只為自己打算,并非是誰人的刀柄。
想到這裏,她饒有興致地補上一句,“林大人,莫要胡亂猜測,知曉蘭君這典故的人不多,那人把消息給了我,我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理。這件事牽扯如此之大,哪怕為自己考慮,我也需要做些什麽。”
——只有趙瀾兒知道陸清顯的身份。
說完她就走,步伐透着股無比的輕松,竊喜于自己居然如此順遂的做出了栽贓陷害的事情,可見重活一世,她沈嬌果真是處處都不同往日。
雖說她已經完全不在意林景珩這小人,但一想到他和趙瀾兒兩人要心生間隙,還是忍不住覺得痛快。
害怕被林景珩發現自己藏不住的高興表情,沈嬌幾乎是小跑着出去,可她還沒碰着學堂的大門,手腕處便有傳來股劇痛,整個人幾乎被大力拖拽了回去,在小小尖叫了聲之後,她看見了此刻的林景珩。
紅着眼睛的林景珩。
就好像是,遭遇了什麽劇烈的變故,面含極大的痛苦與忍耐,死死抓住了沈嬌的手,嘴唇微微顫動——
接着,他整個人就飛了出去,或者說,像個沒生氣的玩偶,被大力地向空中抛去。
而後是重重的一聲悶響。
沈嬌忍不住頭皮發麻。
不安地望過去,卻只瞧見林景珩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随後她悄悄拽住沈青的衣角。
沈青面色冷峻,他今天不曾攜帶佩劍,不然現在的林景珩怕是已經身首易處。
回首拍拍沈嬌的肩膀,沈青輕聲安慰:“別怕。”
這人……想輕薄阿姐。
沈青從未有過這樣明晰的殺意,如果不是沈嬌就在身旁,他幾乎克制不住要上前,徹底殺了這個登徒子。
“啊呀呀呀……”身後有人大呼小叫,“沈青,你作得什麽死……沈姑娘也在啊。”
那是謝衷,慌忙跑過去蹲下.身子查看,關切着問他,“林大人不曾傷着吧,怎地身子這麽弱,這種小玩笑也受不住……咳咳,來人啊,林大人不慎摔了跤,速速将他送回去。”
林景珩什麽話都沒說,他的嘴角似乎溢了血,渾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骨折,強撐着坐起也要看向沈嬌。
沈嬌卻害怕地将頭縮回沈青身後,小聲埋怨道,“你怎麽在這裏打人啊。”
就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嗎。
還好有謝衷遮掩,湧上來的宮人們都沒看清這裏發生的事情。
趁着亂,沈嬌拽着面色凝重的沈青快步溜走了。
毆打先生可是大大的罪過,希望這林景珩能夠知曉好歹,把嘴閉嚴實些。
謝衷勉強将林景珩攙扶起來,大呼小叫着:“林大人去哪兒……你走不得,快歇着吧!”
哪怕是小腿都折了,他依舊執拗地望向沈嬌的背影,目光裏除了固執,再沒摻雜其餘任何的情緒。
讓謝衷看了都覺出有些害怕。
旁人都說沈青要比她這個做姐姐的穩重細致,可是第一天上學他就打了先生,回到馬車上還是陰陰沉沉的表情,一幅要喝問沈嬌的氣勢:“他還對你做了什麽?”
沈青剛到學堂時就被那個謝衷纏住,對方年歲都二十好幾了,一聽沈嬌也來了學宮,便死皮不要臉的也跟着來,瞧見沈青後,立刻要與他稱兄道弟起來。
這謝衷倒是不壞,只是臉皮太厚,非要和沈青一同在下課後等沈嬌出來,眼瞧着西學宮的女學生們都三三兩兩地回去了,沈嬌卻還沒人影,沈青便皺眉前去看看。
可是一湊近學堂,便聽見了沈嬌一聲短促的尖叫,他幾乎是飛快踹開了門,恰好就看見了林景珩不顧沈嬌的掙紮,要……
沈青重重吐出一口氣,“我該砍了他的手。”
沈嬌贊同的點點頭。
反正已經打了,而且打得是林景珩,方才太過突然把她吓住了,現如今回過味來,她卻忍不住覺得有些高興。
只要不牽扯到沈青,打死他才好呢。
“方才也只是湊巧,他管不住我,就拉拉扯扯的……”沈嬌拍拍沈青的肩膀,親昵道:“別擔心了,你阿姐我那能是吃虧的人嗎?”
好不容易哄好了沈青,沈嬌揉揉自己的腦袋,又帶着茜玉前往了陸府。
不知道怎地,每次一有什麽不開心的想法,她就下意識想去找陸清顯,随便逗他兩下也好。
那些背負着的陰霾、心底暗藏的隐忍,所有重重壓着她喘不過氣來的東西,似乎都能被這樣一個小傻子所撫平。
秋光凋零,可是陸府裏卻隐約籠罩着一股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氣,在暗夜中浮浮沉沉着。
陸清顯的屋子裏沒有點燈。
她輕車熟路的進去了,冬日天黑得太快,夕陽的最後一點餘輝,透過窗紙給屋內增添了些許朦胧的光。
也讓沈嬌瞧見了床上那起伏着弧線。
不知是一直沒起床,還是睡得太早。
沈嬌卻不管,她只是走上前,用力拍拍被子,“起來啦,懶狗!”
底下傳出幾聲悶哼。
陸清顯把頭露出來,他的發絲淩亂的挂在了臉上,睫毛似乎在眼睑處投下了長長的陰影,令他看上去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緒。
才睡醒,人就有些遲鈍,只知道呆呆看着沈嬌。
難得拿不準主意,此時是該親自動手殺了她,還是得交予旁人。
他該親自動手,可是林景珩如今對這姑娘癡纏情深,為了她而鬧得面上不好看,似乎不大值當。
可是——
陸清顯笑着起身,主動伸手摸了摸沈嬌的頭。
沈姑娘很是可愛。
他舍不得讓旁人殺死。
罷了。
沈嬌仿佛被封印在原地一樣,只是眨着眼睛看陸清顯,被小狗摸了頭,令她産生些錯愕。
感覺,好像颠倒過來了。
陸清顯只是看着她,随後在她頭頂輕輕做了個手勢——這是示意他們退去。
暗地裏的人只得快步而輕聲回去,直到再也聽不見房子裏的動靜,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公子要親手殺沈嬌?”
另一人反而帶着些慶幸,“林景珩失心瘋了,被這麽個蠢貨弄得失魂落魄,咱們不動手反而好,免得日後遭他怨恨。”
“這沈二是要在今天動手,沒見到她帶兇器啊?”
“瞧她白天說得意思,為了她自己,自然是想殺了公子的,這念頭一起——”
就不能再留她。
如今的沈嬌弊大于利,無法借由她去将水面攪渾,她卻反而令己方多有不安,已然是留不得了。
陸清顯甚至有些不舍,順手捏捏沈嬌頭頂的那毛茸茸的發帶,輕聲問她,“你來做什麽呢?”
沈嬌沒吭聲。
她腰間有個裝飾用的匕首,上面嵌滿了金銀玉石,此刻被她拿在手裏無意識地把玩着。
陸清顯也順着饒有興致望向那把刀。
冷光一現——那是沈嬌拔出了匕首。
她默默看着這寒光鐵刃,又看看傻子什麽都不懂的眼神,嘆了口氣。
陸清顯貼近了一點,親密地喊她:“沈嬌?”
那把匕首就貼在他的胸膛上,主人家卻遲遲不能下手,被他反手輕輕握住了手腕。
他心底略過些許遺憾:為什麽不能再等等。
随後脖頸處就帶了些涼。
他表情古怪的看去——沈嬌正在默默掉眼淚。
陸清顯反而笑了:“這麽舍不得?”
那就不要殺他吧,畢竟,他也有點舍不得。
“別說傻話。”沈嬌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麽要哭,她單手抹了抹眼淚,又将匕首合上劍鞘,接着往前一送。
小狗只是不解,還微微向後避開了些許,“嗯?”
“給你的。”沈嬌拿匕首戳了戳他,“拿着。”
這是小時候父親親手為她打造的匕首,陪着她一同長大。
上輩子,她把這東西給了林景珩。
今天,她卻直接塞給了一個小傻子,什麽都懶得想了,只是敷衍道:“這是我的陪嫁品。”
那時候父親叫她以後要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沈嬌卻不大樂意,“哪裏有給心上人送刀的,爹爹你存心坑我呢?”
那時的父親只是大笑,“平日裏叫你讀書你不聽——美人贈我金錯刀吶,不過想來你個草包也出不了此等意味。以後看上誰就把刀給他,且告訴他:往後若是敢負你,我們家的小霸王沈嬌,就定會用這把刀送他上西天。”
沈嬌不愛什麽美人金錯刀,獨獨喜愛父親的後半句話。
可是……可是她喜歡上了林景珩,想在他心中留下個翩然淑女的模樣,後來在送他這把匕首的時候,并沒有負我則殺這句話一并送給他。
現如今的沈嬌還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白天在學堂最後見着的那眼神,幾乎令她不能忘懷。
沈嬌沒見過林景珩這幅模樣,雖然不斷告誡自己這人該死,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心煩意亂。
今天的小傻子卻也不機靈了,也不伸手來接,任由那匕首掉落在床鋪上,目光随着向下,便定住了似的一直默默看着看,也不跟她說話。
沈嬌不大高興,她将匕首撿起來,又把陸清顯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強塞了給他,“這可是價值千金的好東西,你要是丢了它,我就把你打死。”
陸清顯怔了下,似乎被她故作兇惡的語氣吓得略有發懵,連眼睛裏都蒙了一層水汽。
匕首握不住,又輕輕滑了下去。
似乎朦朦胧胧間,沖她眨了下眼睛。
他的眸子清潤無比,能倒映出沈嬌略帶疲累的臉龐,她瞧見自己的倒影在慢慢放大,直到……小傻子驟然閉上了眼。
——‘啵’
她故意發出的聲音,自己反而覺出不好意思了,然而看着陸清顯蒼白的臉逐漸變紅,她胸中的郁結似乎也随着一掃而空。
等陸清顯終于睜開濕漉漉的眼睛時,沈嬌又忍不住親了下他的右臉,摸摸小狗頭,俏生生地告訴他,“這算是你的聘禮吧。”
說着,又将床鋪邊的匕首放在他枕頭旁邊,語氣不自覺變得輕快起來,“剛才騙你的,這匕首送你就給你玩了,丢了也不打緊。”
之前她倒是拿着這東西當寶貝,如今見了它就想到林景珩,沈嬌便也不大在意。
丢了反而更好。
陸清顯,好像徹底蒙了。
被她親過之後,就只是一錯不錯地看着她,又淡淡瞥了眼那鑲滿了寶石的匕首,嘴唇緊抿着,露出了個奇怪的表情。
像是想要笑,又生生忍住,最終卻還是忍俊不禁了起來,整個人松松垮垮的倒在了床上,發出了幾聲持續的、意味不明的悶笑。
随後笑得愈發放肆,幾乎是大笑出聲,還揉着自己的額頭,似乎無法自持。
“笑什麽呀?”沈嬌捏捏他的掌心,“有什麽好笑的。”
他的笑聲輕輕浮在這暗室中,讓沈嬌驟然間有些惱怒,不過想想很快也就釋然了——跟傻子計較什麽。
天色不早了,她無奈地站起身子,隔着被子擡腳踹了陸清顯一下,“你慢慢笑吧,我要回去了。”
不過走之前,她又忽而想起那匕首到底是傷人的物件,這東西放在床上可能會傷了這傻子,只得俯身去拿了,剛把匕首握在手裏,她就被陸清顯攥住了手腕。
小傻子樂夠了,此刻順勢坐起,還把床邊的沈嬌扯得踉跄幾步,淡淡說道:“這是我的。”
一使勁捏緊,沈嬌就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匕首直直掉在了床上,他卻不撿,反而盯着沈嬌手腕上的紅痕微微側頭,詢問似的望着她。
那是白天被林景珩弄出來的痕跡,當時看只是發了紅,沈嬌也沒想到過了幾個時辰後反而腫了起來,可見林景珩當時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沒好氣地抽回了手,自己給自己揉了揉,瞪了陸清顯一眼,“你剛剛不是不要的嗎?”
傻狗眼明手快,立刻撿起匕首塞進自己的枕頭下面。
……沈嬌莫名想起了護食的小狗。
她沒忍住笑了下,微微俯身告誡,“刀具會傷人,你別瞎玩,知道嗎?”
陸清顯溫馴的點點頭。
因為沈嬌的靠近,她有一絲頭發輕輕拂過了陸清顯的側臉,被他冷不住地拽住。
沈嬌吃痛唉了聲——那頭發居然被他活生生地抓了下來,繞在手指上饒有興致地看。
他微笑着說,“我的。”
沈嬌有心也想揪他的頭發,權衡了一二到底沒好意思這麽幹,只是哼了一聲,“你老實點,我有空了再來找你。”
她在離開時,從來都不會回頭看。
也從來都沒注意到,陸清顯在身後的眼神,幽暗、莫名。
但陸清顯也只是這樣看着她輕快離去的背影,連表情都放空了下來,這麽長時間一動不動的,幾乎像個冰塑的假人。
月上中天,直到陸清顯覺出有些冷了,他才懶洋洋地舒展了下.身子,只是身着潔白單衣,漫不經心地赤足下床。
他來到了窗邊,用力将窗戶推開,眯着眼睛望向天邊皓月。
暗香浮動,明月當空。
本該是寧靜的場景,卻被一個不解風情的莽人生生打破。
陸清顯随意地坐在了窗邊,這是十分不雅的姿勢,他這樣做來,卻帶有一股尊貴的美麗,含笑望着來者,柔聲問道,“不顧禁令,向沈嬌通遞消息,以至于打草驚蛇。林景珩,你待如何?”
來者正是林景珩,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右腿大約是斷了,此刻正皺眉望着陸清顯,在确認陸清顯此刻并沒有殺意之後,才默默松了口氣。
接着他單膝跪地,溫聲說道:“公子,請不要……傷害沈嬌,她并無惡意。”
做好了要費一番唇舌的準備,林景珩在地上跪了半日,卻并沒有得到什麽回應。
他不安地擡頭,卻瞧見陸清顯此刻正漫不經心把玩着一只匕首,過了許久才淡聲回應,“我改主意了,暫且留着沈嬌。只不過她的事情,以後你也不必再管。”
那匕首折射着明月的光輝,一時間竟顯出了驚心動魄的美麗。
林景珩心髒驟然縮緊,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
這匕首給他一種強烈的熟悉感覺,他一時間卻記不起來是什麽時候見過這東西。
只是确保了沈嬌安危,林景珩便不敢再多言,告了聲退便快步離開。
只留下陸清顯懶洋洋地半卧在窗框上,他輕輕将匕首扔回了屋內,又冷不丁伸手碰了下自己的側臉。
沈嬌分明是才來過,然而他卻有些記不清,被她輕輕吻着臉頰時,是怎樣的滋味。
像是被月光溫柔沐浴着,卻似乎要更加溫暖一些。
耳膜處能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陸清顯露出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活着。
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意識到了,活着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
雖然只有一瞬,但是他很喜歡。
難得有這麽好的月色,沈嬌打着哈欠到家時還仰頭看了看,忽而起了點雅致,喃喃念道:“空裏流霜不覺飛,月照花林皆似霰。”
她語句弄反了,襄金也懶得戳穿她,而茜玉則大為驚奇,“姑娘上了一日的學堂,居然已是大有不同了。”
居然能張口吟詩,已然是有個才女模樣了。
“哪裏哪裏。”沈嬌意思了兩聲,“我的作業都找人寫好了?”
林景珩課堂上的那什麽論述她是交不出的,可恨這人還留了抄寫的任務,沈嬌自然是不會自己抄,便讓襄金找了個字跡與她相似的人,以後便專門替她抄寫。
“抄好了,明日我們帶去。”襄金嘆了口氣,開口抱怨道:“姑娘幾時能做些正經事情呢。”
每天不是吃喝玩樂便是欺男霸女,想來沈嬌這十幾年間,似乎就沒做過一件正經事。
沈嬌悻悻然哼了聲,“我娘說了,我就是個草包。不正經時最多調皮調皮,一旦求上進、正經起來,那可全完了。”
之前沈嬌不服氣,可是重活一世之後,她便深以為然。
有什麽本事,便做什麽事兒好了。現在讓沈嬌讀書,難不成她還能去考個狀元,然後挽救大楚的頹勢?
還是能跟着阿青習武,學着那侯府的長女上陣殺敵?
都不能。
還不如繼續做她的呆霸王,起碼能有些舒心日子過。
她一時又有些憂愁,茜玉給她洗臉的時候卻還在笑得前仰後倒,“姑娘,你再把那話重說句‘我就是個草包’,快……”
正正經經說出這幾個字,那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好笑死了。
沈嬌翻了個白眼,沒理這膽大的丫頭。
她白日裏在學堂裏一直睡,居然也不影響一晚的好夢。
初日對學堂的恐懼已經被林景珩沖散了,第二日沈嬌早早上了馬車,在車裏掂量着最多好好表現個四五日,她就要去找太後,将那陸清顯弄過來做伴書。
嫁給被囚禁的罪臣之子陸清顯是不可能的,但是嫁給做伴書的陸清顯卻是有十足的機會,畢竟她沈嬌也只是個庶人白身,二人相差不大,便有可圖之機。
一路盤算着來到學宮,被沈青重又叮囑了好幾聲,她都乖乖點頭。
林景珩大概是被摔得狠了,居然一連告假了三日,不過若非如此,沈青也不會放心她上學。
今天她依舊是最後一個到教室裏的,因為一向怕冷,穿得跟個毛團子似的,外層是一件墨色狐皮大氅,脫了之後裏面還是厚厚的冬衣,有白色絨毛滾邊。
襄金覺得好看,還在她發髻上插了兩個顫悠悠的雪絨球,随着她輕輕一動,那小絨球就一搖一搖的,煞是可愛。
她知道自己一出現,便被各色眼光打量着,卻也渾然不在意,慢悠悠地脫了大氅,坐在了位置上,從書櫥裏掏出自己心愛的小枕頭,又拿出幾樣果脯肉幹。
十足混日子的模樣。
李如卿嗤笑了聲,帶着敵意盯着她,聲音不大不小的刺了一句,“草包。”
她說得對。
沈嬌吃了個櫻桃幹,眨着眼睛回憶着那李如卿的下場……
被夫家打死了。
齊國公家裏顯赫尊貴,當時毫不猶豫地改投了新朝。
可那新帝卻并非好拿捏的貨色,初始時借着她家的勢頭立穩腳跟,不過兩年的時間便真正做到了大權在握。
沈嬌慢悠悠掃過了在場的這些貴族小姐們。
她知道,如今這些人憑着家裏而能夠身份尊貴,可是那場風波之後,卻也沒幾個人能屹立不倒。
都是一些散亂的棋子而已。
……她想得也忒高深了些!
一聲怯怯的“沈嬌姐姐,”暫且拉回了沈嬌的思緒。
原來是昨天那個姜家的姑娘,她穿得還是十分素淨,乖巧遞過來一個食盒,“老太太聽說姐姐也來上學了,特地讓我帶給姐姐。”
沈嬌對她沒什麽印象,自己幾次去姜家見老太太,也不曾見過這個小姑娘,這時不免多看了兩眼,然後才客氣地收下了東西,“謝謝你,也請你替我謝謝老太太。”
姜家小姑娘長得十分面善,軟軟糯糯對她笑了下,便飛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趁着先生還沒來,沈嬌拍拍自己的小枕頭準備先睡過去,這樣那先生大約也不好意思生生将她叫醒。
她想差了。
“沈姑娘。”死老頭還專門跑到了她身邊喊她起來,熱切道:“上課了,沈姑娘,快快起來!”
這是沈嬌第一次,對林景珩産生了原諒的想法。
她揉着眼睛起來,先是慢慢看了眼傅明,然後不情不願的“哦”了一聲。
傅明笑眯眯的抽走了她的小枕頭,精神矍铄的敲了敲沈嬌的桌子,“沈姑娘,你坐得太遠了,來來……”
學堂裏也就李如卿的身邊還有個空位置。
這大小姐雖說是衆星捧月的,但慣常喜歡獨坐,可是那新來的先生好像根本不會看臉色似的,熱心腸将沈嬌拽去了李如卿旁邊。
李如卿冷着臉,顯而易見地往身側挪了挪。
開課了。
李如卿脊背挺得筆直,本來不屑與這個草包多言,但餘光能瞥見沈嬌在窸窸窣窣的鼓搗着什麽,并且不斷發出讓人心煩的小聲。
忍了小半個時辰,她終于忍不住瞪了沈嬌一眼:“你做什麽?”
沈嬌側頭看她,拍拍手裏的牌子,老神在在的,“李如卿是吧,讓我來給你算個命。”
李如卿頓時露出個難言的眼神。
“你以後姻親之途會很坎坷。”沈嬌語氣凝重,翻看着手裏的牌九,慢慢說道:“最好出家去做姑子。就算是要嫁人,也切記萬萬不能嫁給那個羽林衛裏的常鳴春……”
李如卿忍無可忍怒拍了下桌子,幾乎是柳眉倒豎地問她,“沈嬌,你滿嘴胡言亂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