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宮內是一片燈火通明,沈嬌去了慈寧宮之後卻只能往後稍——齊國公府邸那幫女眷正在裏頭哭哭啼啼着呢。
她躲在後殿裏,聽着那些女眷們向太後娘娘哭訴着定要捉拿賊人,只是略覺無趣,而後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想了半晌,她卻也只記得上輩子這李晉明被明目張膽地偷走,然後就一直不曾回來過。
那齊國公府的人一開始還大肆尋找,過了沒小半年,又紛紛緘默不言,甚至頗有些忌諱家裏的這個四兒子。
事有蹊跷呀。
沈嬌撐着下巴慢慢想:當年二皇子并沒有什麽支持者,據說是齊國公家力保了他,才能讓這二皇子在當年坐穩了龍位——自家家族近年來亦是大權在握,以至于能和太後與幼帝隐隐對抗。
而當年的四皇子則是民心所向,趙瀾兒她家、林景珩他家,甚至是自己的母親,當年都和四皇子親近些——當然,他們也紛紛遭到了清算。
母親對此事諱莫如深,可上輩子在新帝上臺以後,那齊國公卻又翻出了許多證據,再次把母親拎了出來——直指三公主她才是當年宮闱禍亂的源頭:在老皇帝死得那一夜,利用自己平日裏的威嚴,封鎖宮殿不許傳遞消息,先把二皇子請了過來安排好人手,接着又誘騙四皇子入宮,殘忍将其殺害。
齊國公家将矛頭對準母親的時候,時局正是動蕩不已,南疆北漠已是長驅直入,朝中卻又陷入混亂——誰會關心沈嬌的辯白?
她懇請林景珩幫幫她,林景珩倒是答應了,結果第二日就出了判文:三公主禍亂朝政,實乃罪無可恕。
那時的他亦是哀求地望着她,“沈嬌,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可是她也沒必要明白。
被傷得最深以至于丢了性命的是她,憑什麽反過頭來要她的諒解。
不斷聽着前殿裏國公府女眷的哭訴,沈嬌又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她睡着了。
只睡了小半時辰,便被太後捏捏臉頰弄醒,她自然而然的摟住了姜太後的胳膊撒嬌,“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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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拖長,悵然地嘆了口氣,“我剛剛做夢,想我娘了。”
姜太後拍着她後背哄她入睡,過了許久,才澀聲道:“我也想。”
沈嬌卻又已經抓着她的胳膊睡着了,大概是有心事,雪白的小臉上略帶了些許愁容。
“太後娘娘。”半夢半醒間,沈嬌扒拉着姜氏,“能不能讓陸清顯做伴書,給他一個機會呀?”
燭火爆出的劈啪聲細細侵擾着沈嬌耳膜,她聽見太後娘娘略帶困意的低語,“嬌嬌,你究竟是喜歡林景珩,想要故意令他吃味。還是真的撒開手了?”
聞言她可立刻就不困了,眼珠子睜得跟個葡萄似的坐起身子慌忙說道,“林景珩他懦弱不堪,配不上我,我早看清了。”
姜氏輕笑一聲:“嬌嬌,你須知剛極易折的道理。你嫌他懦弱,我瞧他卻倒還好,長于混亂之中獲取平衡,哪怕是再艱難的局面,這林景珩也能想出法子來穩住。将你交給他,我其實是放心的。”
沈嬌沒聽懂,懵着眨了眨眼,但提起這個林景珩就心煩,只是問她,“平衡……不就是委屈了一些人,然後去顧全所謂的大局嘛?”
太後摸摸她的頭,“你說得對,不過你還小,有些道理看不明白。”
“如果我是那個要被他委屈,才能顧全大局的那個人呢?”沈嬌執拗地躲開了,她語氣堅定,“如果是我,那我該怎麽辦呢?”
百口莫辯、百思不解,只能絕望地接受那宛如窒息一般的捆縛,沒人在意她的憤怒,反而讓她去體諒林景珩的難處。
沈嬌不懂。
“需要委屈一些人來換取的平衡局面……本來就是不好的。”她慢慢地說,“極力維持這種局面的那個人,也是個壞人。”
林景珩就是個壞蛋。
她好似抓取了一道靈光,還在極力地想下去,姜氏此時卻默默站了起來,背影略顯疲憊,悵然地嘆了口氣:“我累了,送嬌嬌回去罷。”
沈嬌也跟着跳下了床榻,“……我讓您難過了嗎?”
“不。”太後回頭對她勉強一笑,“只是你方才那個樣子,我曾是見過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公主聰慧過人,沈嬌亦是大智若愚。
就好像是石洞中的隐藏着的水晶,哪怕身處陰暗裏,亦是如此的明晰、透亮。
因為發生了這種大事,學堂也整整停了三天。
這三天裏,沈嬌閉門不出,每天都在盤算着各種利害關系,可恨腦袋都要盤禿了,她腦子裏卻也還是一片漿糊。
只堪堪理清楚了幾點。
第一:林景珩想要調查清楚當年那出宮闱禍亂的事,正在慢慢地接觸當年相關之人。
想來自己當時失足落水,還真的未必是意外。
第二:陸清顯此人心機深沉,如果是平時,沈嬌絕不會與虎謀皮。
但他快死了,而且會被追封為皇帝。
如果不想陷入上一世那千夫所指的境地裏,沈嬌需要陸清顯遺孀的身份。
第三:她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覺得每個人都不是好人,越是覺得這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籮筐子的心眼與秘密。
這三天的喘息之機一晃而過,太後娘娘終于出了懿旨:陸家為謝氏一族鞠躬盡瘁,雖說一時犯了錯,但既然阖府人死得差不多了,便額外開恩放過陸清顯這根獨苗,還特許他來學堂中做林景珩的伴書一職。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沈嬌上學前,豪氣地對沈青說道,“不要擔心我。”
沈青現如今去了羽林衛裏,對沈嬌是照看不及,他嘆了口氣,“阿姐,你真能應付?”
沈嬌自然地點點頭:“我能呀,我上半月還把那李如卿打了一頓呢,你看看,如今誰敢來惹我?”
“倒是你。”她興致勃勃地從車裏探頭出來,“你在羽林衛裏怎麽樣?聽說和那個侯爵家的女将軍關系不錯?”
“秦昭然?”沈青不以為意,“碰過幾次面,不過她性子頑劣不堪,我曾見過她與旁人過招,手段也不大正經。你從哪兒聽說的我和她關系不錯?”
“……這樣啊。”
說早了,最初之時的沈青與秦昭然确實不大對付,後來二人合力去平了凜州十八疊山的山匪,這才親近起來。
阿青也借由此事,擺脫了三公主之子的桎梏,開始為楚國這邊的武将接納。
馬車在此時來到學宮殿門之前,沈青他輕輕地停下了車,轉過頭來叮囑道:“不提我了。你難道不知一向是暗箭難防,如今得罪了那齊國公家,其餘一些與之牽連着的世家大族也勢必對你不懷好意。”
難得聽他如此正經的啰嗦,“你又分不清這些暗流湧動,定要小心謹慎才是。”
茜玉插了一句嘴:“她要是小心謹慎了,那還能是她嗎。”
“青哥兒,你怎地如此緊張?”襄金也疑了,“放心,我們替姑娘照看着。”
沈青跳下了馬車,牽着沈嬌的手将她牽下來,“罷了,你們兩個多照看些,尤其是那……林景珩。”
他的語調有瞬間的低沉,又很快恢複正常,“此人面善心硬,阿姐,你切莫再被他哄騙了去。”
沈嬌剛要點頭,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謝衷就連忙接過話頭,“是是是,對對對。”
硬生生地擠到了沈嬌身後,殷勤地幫沈嬌提裙子,“那林景珩就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啪——’他的手背叫沈青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叫喚兩聲,便讪讪縮回了手。
替沈嬌把裙角整理好,沈青順手又将沈嬌頭上的玉釵扶正,靠着沈嬌的肩膀低聲道:“等你下課了,我來接你。”
說完又瞥了旁邊一眼,才看見了謝衷似的,似笑非笑說道:“五王爺早啊,五王爺上了幾天的學,這男女禮數卻不見你學周全了。”
上來就提裙子,讨人厭得很。
“你小子少編排我!”謝衷拿扇子抽他,梗着脖子說道:“我對沈姑娘那是滿心愛護之意,我可沒半點壞心思!”
能日日見着這天仙般的美人,他也知足了,多看兩眼就多樂兩天,自然是想湊來。
沈嬌也對他笑了下,“五王爺早呀。”
謝衷露出了個燦爛至極的模樣:“早,早!”
還想再多說兩句,此時他身後一個小厮滿臉駭然的湊近,急聲說道:“王爺……趙瀾兒她突然被人毒啞了!還請您去看看。”
不光是他,連沈嬌都愣了,不可思議問道:“真的假的,誰幹的?”
是誰替天行道了?!
沈青則是默默把她向後扯了扯,“阿姐,這不幹我們的事。”
那小厮只說不知,但是請謝衷前去看看,畢竟二人交情匪淺,謝衷也令人給他告假,忙不疊的去了萬花樓。
走之前還颠颠地跟沈嬌告別,只是沈嬌沒搭理他。
謝衷一走,沈青也得趕去羽林衛那邊,又叮囑了兩聲,才慢慢地駕馬離去。
一直到學堂裏坐定,沈嬌還是有些默然不語的樣子,此時此刻,她心裏滑閃過了一人——上一世的新皇。
是因為趙瀾兒向自己透露陸清顯的身份,所以她被這個未來的皇帝懲罰了?
如此說來,毒啞趙瀾兒這份功勞,大概是得算到自己的頭上。
這大概也是第一次,她利用了自己對未來的掌控能力,故意且主動,實打實害了一個人。
……卻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的。
學堂門口居然還有個面目和善的嬷嬷,一見到沈嬌便笑着過來,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随後便問了聲早:“沈姑娘來得可早,老身特地在這等你。”
沈嬌不認識她,莫名其妙道:“等我做什麽?”
嬷嬷臉上只是一團和氣,對她露出個眯眼睛的笑,“這是太後娘娘和國公府的夫人們昨兒商議的,李如卿姑娘她實在是懼怕貓兒狗兒的那些,特來讓老身……”
“行了,我今天沒帶!”沈嬌不耐煩,“我又不是故意要吓她,那小狗如今在我家裏好好的呢。”
這時,有個穿鵝黃色長裙的學生從後面慢悠悠走來,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可我聽說。上次沈嬌你是把小狗塞進了懷裏,偷偷帶進來的吧?”
“正是。”她旁邊的秦昭平接口道,“沈姐姐倒是不怕狗,敢揣在懷裏帶着過來。可我們學堂裏那麽多人,許多可都是見了狗兒便怕得要命的。”
嬷嬷和兩個太監還在攔着沈嬌,而室內的李如卿身子坐得直直的,仿佛沒聽見門口的動靜。
只有姜雲錦不安地望過來。
穿了鵝黃裙子那姑娘緊跟着就添了一句,“嬷嬷,既然是太後娘娘的意思,那你定要好好盤查才是。”
“那你想怎麽盤查。”沈嬌面無表情望着她,只是露出個親和的笑,“難道是想要我脫了衣裳給你看嗎?”
“沈姐姐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秦昭平将同伴往身後扯了扯,“前兒才打了人,難道今兒又想來打吳妹妹?她可是平寧郡主的千金,容不得你在這兒放肆。”
說着,那嬷嬷居然真的要伸手來抓沈嬌,卻冷不防讓茜玉推了一把,“該死的東西,這可是太後娘娘的義女,你敢動一下試試?”
嬷嬷被推得唉喲倒在了地上,而那秦昭平則尖銳地問了一句:“什麽義女?她不過是個庶人,永不能有任何身份的罪人之女罷了!”
三公主被貶為庶人,子孫永遠不可加官進爵,太後娘娘就算是認了她做義女也不過是口頭上的,否則怎麽會連個郡主都不曾封給她?
“你不過是一個丫鬟,狗仗人勢的東西,居然還真敢打人?”姓吳的女子驚訝得不行,她是今天才來學堂裏,從沒見過沈嬌這份做派,當即柳眉倒豎:“真就無法無天了?來啊,把她給我捆起來!”
學堂門口是有侍衛看守着的,此刻卻都紛紛面露難色,默默對望一眼,都不敢上前。
沈嬌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她身邊這兩個小丫鬟居然也是面帶譏諷,“這老東西敢來摸我們姑娘的身子,合該把手砍了才是。”
吳若霖從未見過沈嬌這麽嚣張的庶人,氣得用手指着門口那些侍衛:“你們都死了?我一個縣主,她一個庶人,難道我的話也不聽了?!”
而那則是秦昭平低低道:“這沈嬌實在太猖狂了。吳妹妹,你萬萬不可沖動,她仗着有太後娘娘撐腰,可是……”
沈嬌雖說時常被人挑撥,可一見到別人挑撥之行便覺生氣,此刻居然直接上前一步,用只有三人聽見的聲音耳語道:“我有太後娘娘撐腰,你秦昭平有你那吳妹妹的未婚夫撐腰,咱們可算是半斤對八兩,你編排我做什麽呢秦姐姐?”
秦昭平有個相好的進士小官,自己嫌棄人出身低,反過來牽線讓吳若琳與對方交好。
吳若霖也是白癡,還真以為自己是那話本子裏的什麽貴族小姐窮書生的戲碼,對這窮進士可謂掏心掏肺,誰知道這對狗男女根本沒斷過。
上輩子,這兩人被吳若霖捉奸在床,鬧得可謂是沸沸揚揚,吳若霖激憤之下自缢身亡,倒是便宜了那窮進士吞了她家的家産,還續娶了秦昭平。
“你胡言亂語的什麽?!”秦昭平眼睛瞬時瞪大,連忙回身安撫着吳若琳,“她、她這人無恥,你不要信她。”
吳若霖好像當場呆了,下意識駁斥沈嬌,“你胡說,商哥哥他……”
可是大約心裏還是曾懷疑過的,越說底氣越是不足,她和沈嬌那一雙淡漠憐憫的眼神對視不過一瞬,便咬着牙提裙飛快跑了出去。
憤恨地瞪了眼沈嬌,秦昭平也跟着她身後跑,一疊聲地喊着:“吳妹妹,你別走,聽我說!”
聲音越來越遠,沈嬌有點兒幸災樂禍:“哈!”
随後卻沒得湧上來一股悵然:她倒是好心腸提醒了吳若霖這個都城裏的頭一號蠢貨,卻可恨當年怎麽就沒個菩薩來提醒她呢。
慢着……其實也不是沒有。
只是當時的那人好生奇怪。
那嬷嬷已經麻溜地從地上站起來了,她眼看着這場面,再也不敢多嘴什麽,悄悄地想跑,又讓襄金堵在原地,“嬷嬷留步,你不是還要來探查我家姑娘的?”
嬷嬷只是賠着笑:“老身不敢,老身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我看你之前的動作倒挺利索。”茜玉冷笑了聲,“若是我們姑娘反應不過來,被你一個下人羞辱了,她往後在都城裏恐怕也是不能擡得起頭了吧。”
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着都李如卿終于慢慢走來,“何苦要為難一個下人。”
她臉上還留着些許紅痕,倒也不曾以胭脂水粉遮掩。
和沈嬌對視一眼,便飛快移開了視線,臉上湧現一股極快的懊惱,又讓她冷眉冷眼地壓了下去,“是我吩咐了嬷嬷仔細盤查的,不過既然你今兒老實,便也算了。”
說完遙遙一望:“李嬷嬷,你回去罷。”
沈嬌這才讓襄金茜玉放她離開,随後居然跟着那李如卿的步子坐到了她的身旁。
既然太後娘娘讓她多和李如卿接觸,沈嬌便也看開了,不顧四周好奇的眼神,慢條斯理地端坐着,拿出了自己的東西。
随着快要開課人來得越來越多,女學生們嘈嘈雜雜的聲音便漸漸大了,沈嬌正有些犯困,便聽見旁邊李如卿淡聲問了她一句:“你跟吳若霖說了什麽。”
為何只低聲說了兩句,便能讓吳若霖面色大變,令秦昭平也瞬時惶恐不已?
沈嬌小心眼道:“想知道呀,讓你上次惹我,我才不告訴你。”
李如卿只是不緊不慢繼續說道:“是有關那晁商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晁商就是那個進士,據說長得一表人才,也頗有些才情,難怪能迷了兩個高門貴女。
沈嬌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厮早知道,撇撇嘴:“我算命的,我當然知道。”
小小神棍,無所不能!
李如卿則是揉了下太陽穴,說得語調平平:“你算是把秦昭平得罪透了。”
聽聲音,倒不像是在幸災樂禍。
沈嬌沒理她,又聽見她慢悠悠說了句,“吳若霖若是拎不清楚,她也會就此恨上你。”
更別提那看起來前途匪淺的窮進士了,況且此事若是傳出去了,對她沈嬌的名聲也十分不利。
得罪了兩人,做了這件完全不能獲得利益的事情。
李如卿縱然看不慣秦昭平和晁商這一對,卻也不會想着去提醒吳若霖,雖說偶爾略有不忍,卻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沈嬌她,居然這麽做了。
倒是讓她有些想不明白。
沈嬌憂愁的嘆了口氣:“我就不明白,你們哪兒來的那麽多心眼子。”
不過是說了兩句大實話,居然讓這李如卿引出這麽多分析,其實她根本沒想那麽多,只是被欺負了,自然要撿着對方的痛腳去打。
被記恨就記恨吧,沈嬌從來不不在乎這些,也不是會讨好誰的人。
……慢着,眼前這人還是需要讨好一二的。
沈嬌露出了個甜甜的笑,“陸伴書來啦。”
心裏卻默默編排:剛說心眼子這話題,這心眼子最多的狗東西不可馬上就來了。
陸清顯今兒氣色還算可以,不再是那死白死白的顏色,一進門看到了沈嬌之後更是顯得眼眸清亮,同樣對她回了個微笑,語氣和煦地宛如三月枝頭春櫻,客氣道:“沈姑娘,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