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這麽一笑,就仿佛是在冷肅冬日裏添了一把一把明豔豔的炭火,令人覺出了撲面而來的舒心。

沈嬌連忙偏了偏目光,忍不住在心裏嘀咕兩句:怪不得有些人不敢直視她,長得好看就是能迷惑人。

小小神棍,無所不知!

總之有一件事她能十足确定:陸清顯會早死。

不可能看錯,她那會兒還跟着林景珩去牢裏給人收屍,遠遠地撇了一眼:好一個死透了的美男子。

當時的林景珩面帶悲憫,也不曾和她多說過什麽。但如果死得人不是陸清顯,那林景珩也不會在當夜打破規矩喝了酒,酒後還是難言沉默的樣子。

縱然陸清顯心眼子再多,也逃不過一個早死慘淡的結局,一想到這裏,縱然他有着再深的心機城府,沈嬌卻也是不那麽忌憚了。

林景珩要落後一步,沈嬌淡淡望了眼——除了臉色要蒼白一些以外,倒是和平時的樣子毫無二致。

來了後他也不看沈嬌,自顧自走到了案桌之前,溫和道:“炭火燒出的氣味對人不好,雖說外頭天氣冷,還是開兩扇窗子的好。”

小姐們都怕冷,閉窗閉門的,就顯得屋子裏悶。

一開窗便有股醒腦的冷氣襲來,也讓沈嬌驟然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又端正地打開了自己的書本。

林景珩已經開始講課,她難得沒有睡覺,只是一直勉強自己聽着,聽着聽着,眼神卻不由自主往那陸清顯身上靠……

不知道這厮到底怎麽生的,為何看起來比她還要白,卻又不顯得文弱,只覺得他氣度高雅,就猶如冰雪之魄。無論看了幾次,都會有股難以言喻的驚豔之感。

堂上的其他女學生也在偷偷看陸清顯,而他卻恍然不查,只是坐在林景珩身旁,偶爾替他翻書、研磨。

動作舒展、表情沉穩,嘴角帶着股若有似無的輕笑,雖說是在為林景珩做事,可……可看起來,卻好像他才是煮茶研墨、閑庭散步般的貴公子。

四皇子的血脈,倒果真是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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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李如卿猝不及防用指骨扣了下桌子,不耐提醒了句:“到你了。”

沈嬌這才驚醒,“……什麽?”

那是林景珩上次留下的作業,叫她們每人回去作一首有關于秋末的詩句,當堂吟誦,以供探讨。

前面的幾個人都說了,被林景珩點評過一二,沈嬌她腦子裏根本沒這件事半點影子,便理直氣壯道:“我沒做。”

茜玉冷不丁咳嗽一聲。

上課之前,她分明塞給了沈嬌一個小紙條,叫她到時候照着念來着……

沈嬌亦是反應了過來,但既然已經順口說了,便只能把脖子一縮,想躲過去。

學生們偶有幾人發出嗤笑,又想起沈嬌是個不好惹的,飛快捂住了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景珩,指望着讓先生來收拾沈嬌。

“做不出來的話,需得上前罰站。”林景珩終于擡眼望她,雖說是批評的言語,在他嘴裏說出莫名多了些纏綿的語調,“或者今天你留堂,我教導你作出……”

‘蹭——’的一下,沈嬌已經飛快起身,快步走上前,規規矩矩站在了陸清顯身後。

陸清顯回頭看她,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嬌也鎮定地看他。

旁人的眼神聚集到了沈嬌身上,她卻是一點都不知道害臊,還磨磨蹭蹭靠陸清顯近了一些,察覺到誰在嘲笑,便惡狠狠地瞪過去——

總算沒人敢再看她了。

“繼續,”林景珩是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李如卿,到你了。”

他們繼續圍着那無趣的詩句轉悠,沈嬌這回可算是來了點精神,察覺到陸清顯正在時不時地寫着什麽東西,便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去看——

我的媽呀,好大的膽子。

沈家飛快又縮回了腦袋。

他寫的是泣冤書——以四皇子遺孤的身份,痛斥了二皇子當年得位不正,這些年來又對着忠臣良将們趕盡殺絕,沈嬌只看了兩眼,瞥見他寫得這些語句,可謂是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在她面前,還真是一點都不裝了……

還是說故意寫給她看?

沈嬌又偷偷望去,眼看着陸清顯已經寫好了這份訴狀,等墨跡稍幹,便折疊起來塞入了信封中,随後輕輕一推,将這封信推到了小桌邊緣——離沈嬌最近的方向。

還回頭,對她輕輕眨了眨眼睛。

沈嬌震驚以口型問他:“給我?”

陸清顯的眼睛笑得更彎了。

在這樣可稱春風迷醉的笑容之下,沈嬌……沒忍住後退了兩步。

忍不住在心裏嘀咕,這狗東西又在打什麽算盤?

她不去拿這份訴狀,陸清顯卻也不理,不過直到下了課,他也再沒有回頭看過沈嬌。

并且下課之後他還走得飛快,沈嬌她都追不上。

……那大喇喇的‘泣冤書’,就這麽被撂在了桌子上,又讓沈嬌鬼鬼祟祟趁着沒人看過來的時候撿起來,偷摸往袖子裏一塞,做賊般的回去了。

只覺得這玩意兒實在是燙手,回去之後她就遣開了仆人,立即将信投入了火盆裏,對着火光喃喃自語,“老天爺,你說這陸清顯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小狗陸清顯在角落裏對着她汪汪兩聲,被她摸了摸頭,舒舒服服地窩在了她的腿上。

現如今的陸清顯脫了罪,陸府也就此回歸自由——沈嬌反而沒什麽借口登門拜訪,只好耐心地等上課。

第二日,她又是早早的到了學堂,照舊坐在了李如卿身旁。

陸清顯來得時候還是面色如常的與她打招呼,而後便坐在了案桌旁的小桌之後。

相較于案桌後的林景珩,他的姿态要随意許多,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意思,慢悠悠鋪開了筆墨。

眼看着他又在低頭不時地寫着什麽,直給沈嬌看得心癢癢,可恨昨兒林景珩他并沒有布置過什麽作業,今天沈嬌也沒有罰站的機會。

不過……

她左右瞥了一眼,發現那秦昭平今兒居然也來上學了,只是臉上被撲了厚厚的一層粉,也遮蓋不住那凸出的紅色痕跡。

人也低眉順眼的不敢擡頭看人,瞧着頗有些驚魂不定的模樣。

沈嬌沒忍住哈哈一笑:挨打了不是,真活該。

李如卿淡淡白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離她遠了一些。

秦昭平的樣子也被林景珩發覺了,他在講課間隙特意關照了一句,“秦三姑娘若是身子不适,還是暫時先回去罷。”

秦昭平巴不得呢,連忙收拾了自己東西,還是低着頭步伐急匆匆地離去,随後她不知被誰絆倒了一下,整個人失去重心狠狠往前撲着,連下巴都磕在了地上,同時發出一聲慘叫。

李如卿在旁邊皺眉,而沈嬌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絆她的腳,聳聳肩,“沒看見,抱歉呀。”

……分明是故意的。

立刻有小丫鬟前來扶她,這秦昭平臉都氣紅了,狼狽從地上站起,便捂着自己的下巴帶着哭腔指責她:“你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眼看着秦昭平來了便伸腳絆她……着實下作!

堂上其餘人竊竊私語着,不過倒也沒人為秦昭平出頭。唯有林景珩眉頭淺淺皺起,而一旁的陸清顯倒是顯得饒有興致。

“我沒有嘛!”衆目睽睽之下,沈嬌支着下巴無聊地應了一聲,“你要是實在覺得委屈,那我去罰站便是。”

說着也不給秦昭平反應的機會,直接起身大踏步地站到了陸清顯身後,一臉的無所謂。

秦昭平目光憤恨,轉而委屈地逼問林景珩,“先生,你難道不罰她嗎?”

哪怕不是故意的,她當堂出了這麽大的醜,難道就不能罵兩句這個無法無天的東西嗎?

學堂內一片寂靜,本能地順着這話去看林景珩,對方卻只是緊抿着嘴唇微微搖頭,直到李如卿默不作聲站了起來,“昭平,我送你回去。”

她也沒跟先生打招呼,自顧自地扯了下秦昭平,“走了。”

“完了。”有人嘀咕一聲,“齊國公府的人,又要去翰林院裏找先生麻煩。”

另一人小聲回應:“先生本來就有些護着沈嬌,看她犯錯,卻不舍得罰她。”

說着,還戳了戳前面的姜雲錦,壓低了聲音,“你是沈嬌的表妹吧,早聽聞這人對先生糾纏不休,丢盡了臉面,看來傳言是真的?”

而且,傳言裏先生他剛正不阿,對這沈嬌不假顏色,不過如今看來……倒怎麽有點反過來了。

就連旁邊的九公主謝芸都目光好奇,姜雲錦只是低頭,說得不平不淡,“沈姐姐并非故意。先生本來就沒有道理責罰她。更何況她都已經去罰站了,諸位還是不要再行議論了。”

“……哦。”

自打沈嬌她來到西學宮,似乎總是沒有幾次太平日子過。她太能鬧騰,自己卻是都不覺得,眼看着沒人再敢看她了,便又像昨兒那樣墊腳伸脖,偷偷看陸清顯寫得東西。

素淨的一張白紙上,只有淩厲筆鋒寫就的寥寥數言:

——為何偷走我的泣冤書。

……

你小子膽子還是大,不怕死。

他只寫了這麽一句,随後一直靜靜地面向前方,也不來看她。

沈嬌還是心癢難耐,悄悄又湊近了兩步,借着他寬闊後背的遮掩,只扭扭捏捏地擡起下半截胳膊,費力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你不要命了?

再過不了幾年……事實上,就算是現在,楚國已是內憂外患的局面了。

外有異族人環視,內有齊國公這只貪狼一直默默勾結異地的封王,現今在位的小皇帝毫無才能,太後娘娘也并非能夠力挽狂瀾之人。

可是,四皇子的這一支血脈,卻能扶大廈于将傾,也能免得傳承九百多年的大楚,滅于外族人之手。

沈嬌雖是重活,卻一直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也想明白了,對于普通百姓而言,上一世盼來的确實是一位明君。

雖說這朝政是踩着沈嬌與她母親的屍骨建立起的——令她極怨也極恨,始終無法消解,只能全數發洩給林景珩。

愣了大半天的神,她瞥見陸清顯又在寫字。

二人就處在寬敞明亮的學堂內,下面是烏壓壓一片的學生和丫鬟。旁邊是端坐着的是正在授課的林景珩。

而他們一站一坐,看上去毫無異常,暗地裏卻在以及其隐蔽而暧昧的方式交流着。

這個認知忽然讓沈嬌有些心虛,接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林景珩的側臉。

林景珩其實是十分剛毅的長相,下颚線幾乎有些鋒利了,不過因為他始終一副謙和溫潤的表情,連帶着這張臉也被削減了不少銳氣。

定了定神,她收回了目光,不料卻又撞見了陸清顯如雲如霧般的眼睛裏,對着她輕輕一彎。

他又回過頭去了,小桌上也重新被換了一張紙:‘你偷了我的碧玉簪。’

……眼睛倒有點尖。

這碧玉簪确實是陸清顯房裏的東西,她那天瞧着還算雅致,當時就順手插在了發髻裏,還問過這狗東西好不好看,回去時也忘了摘。

東西不值錢,她也懶得再還,今天倒是湊巧戴在了頭上,想着打扮素淨一些也能裝裝乖。

默默摘下了簪子,沈嬌偷偷以簪子尖在他背上劃字:為什麽要寫訴狀?

‘訴’字她不會寫,只好跳了過去,不過想來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剛寫完,陸清顯便是冷不丁反手一捉,準确而迅速地搶走了她手裏的簪子。

又慢條斯理地拿到了桌子上,當着她的面細細勘查有無損壞之處。

小氣死了。

沈嬌忽而有點生氣:她送給陸清顯的匕首都價值千金呢,一個破簪子也和她計——

那簪子原本是渾然一體,可是在陸清顯的手裏不過短短一瞬,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被他拆了開來,并從中一分為二。

随後沈嬌才發現,簪子裏面居然是中空的,裏面約莫藏了五只銀針,在尾部的尖銳處泛出了冷幽幽的綠光——淬了毒。

瞧清楚銀針一根不少之後,陸清顯又将它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靈巧翻飛,指關節較之尋常男性要纖細不少,若不是在動作之中隐約透出的蒼勁力道,沈嬌幾乎要錯認這是個女子之手。

接着,陸清顯又慢慢地給她演示,先是轉動了簪頭的那一粒珠子,接着用拇指按向簪頭——‘噗’的一聲,簪尾處就直直射.出了一枚銀針,深深紮進了木質桌面之中。

沈嬌忍不住驚嘆了:好精巧的機關。

陸清顯的筆跡有些過于漫不經心了:‘小嬌嬌,好欠的手。’

……了,自己剛剛拿簪子戳人,一不小心可就提前讓這病秧子沒命了。

他居然也不阻止,就任憑沈嬌寫完。

沈嬌略有心虛,随後就扭扭捏捏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後背,表達了些許歉意。

而陸清顯又拿出了新的一張紙,就在她面前開始寫就——“林景珩、傅明、程海、葉不辭……趙瀾兒。”

這些人……這是默默歸順了四皇子陣營的人?!

沈嬌幾乎驚了,立刻飛快戳着他的後背,“你想怎樣,你風了?”

大概是戳得力道有些大了,陸清顯此時忽而掩唇咳嗽了幾聲,林景珩立刻看了過來,恰巧發現沈嬌那寫寫畫畫的手指。

沈嬌飛快地縮回了手,躲開了林景珩幽深的眼神,只是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看天、又看看地。

她沒看林景珩,卻能察覺到,那人正在時不時地看她一眼。

而陸清顯寫完了那張紙,便再度把它折疊了起來,靜靜放在信封之中,推向了桌角處。

信上,壓了一只泛着翠綠冷光的碧玉簪。

作者有話說:

‘你想怎樣,你風了’這個瘋是沈嬌不會寫,不是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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