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拓永剛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詞句來形容他今天看到的這個現場,也許用人間地獄來形容也不為過。噴濺的血跡染紅了牆面和家俱,地板已經變成了血泊,血液凝綢如漿,三個受害人沒有一個的遺體是完整的,身上的肌肉組織被剁得支離破碎。刑偵隊的人都選擇了呆在門外,不停地在抽着煙,誰也不說話,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煙。誰的煙沒了,就跟別人要,總之就是不讓自己沒有事情做。更遠處的警車邊有警察看押着一個被手拷拷在警車上渾身是血的中年男人,目光呆滞,表情木讷,無聲無息地蹲在車邊。和拓永剛一起出現場的是法醫室的老宋,他用證物鉗夾起一把被血水浸泡過的膠柄西瓜刀,他讓拓永剛看了,拓永剛垂下了眼簾,地板上有新鮮的西瓜皮碎片,三個鮮活的人就死在這把用來切西瓜的刀下。可是刀沒有錯,錯的是用它的人,但用他的人是一個有着20年精神病史的人。警察們接到報案趕到現場的時候,看見殺人的男人坐在門口大口地吃着西瓜……

拓永剛覺得這件事本身就荒謬至極。

拓永剛從下班回來到現在,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電視。吳哲覺得很蹊跷,這跟他平時的作風相距太遠了,應該是有什麽事剌激到他了。吳哲拿起電視機遙控器把電視關掉,拓永剛保持着靈混出竅的樣子不變,吳哲又打開電視,某人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扔掉遙控器,吳哲覺得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他有責任和義務來開導一下明顯有些情緒失常的拓永剛。他伸手在拓永剛眼前晃一下,正要張口說話,對方就先開口了,“你有時候有沒有覺得這世界有些荒唐?”

吳哲把腿收到沙發上,坐好了,說,“有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這麽想的時候自己的情緒一定是被某些外因給左右了。”

“我今天出了個現場。”

“嗯。”吳哲點點頭。

“一家三口都死了,殺人的是這家的兒子。本來是買了個西瓜回來想一家人吃點西瓜的,可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兒子拿起砍西瓜的刀把家裏人都砍死了。爸爸媽媽還有他的妹妹,殺人的兒子有精神病。”

“這也太慘了。”

拓永剛擡頭看着吳哲,“其實我在想,要是今天他砍的不是他的家人怎麽辦?”

“自認倒黴吧。”

“那是人命。”

吳哲笑着攬住拓永剛的肩,“吶,很多時候我們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如果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狀況,那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去想太多。就拿你幹的這個工作來說吧,你認認真真的做出的報告不還是一樣有被人質疑的時候?對你們做的結論不滿,跑到上面去上訪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吧?全世界的法律都沒有辦法制裁得了精神病患者,這也不是中國才獨有的現象。政府都沒有什麽好辦法,你也就不必在這裏跟自己過不去了。你那個假設,他不是也沒有成為現實嗎?當然了,這個事情發生在兇手自己家裏也是個悲劇。也許上頭會為了避免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而推行精神病人免費治療的政策呢。”

吳哲鼓勵地拍拍拓永剛的肩,“還沒想通啊?”

“人是最可怕的動物。”

“每個人的心裏都住着一個魔鬼,只是有些人控制得好,有些人控制得不好罷了。關住了魔鬼的人是好人,關不住的就是壞人。而你剛才說的那個,不是他不想關,只是他沒有這個能力。”

“好人壞人的,怎麽聽怎麽覺得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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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還不是為了開導你,好心全當驢肝肺。”

“我讓你開導了嗎?”

“翻臉不認帳了是吧?”吳哲拉開架勢就收拾拓永剛,“我提醒提醒你?臭小子,我沒收你咨詢費已經很不錯了,居然還敢不認帳。”

打鬧一番之後,兩人各倚在沙發的一邊稍事休息。拓永剛踢踢吳哲的腿,“哎,最近怎麽沒見你去約會?又把人甩了?”

“什麽叫又啊?說得我像欺騙他人感情的惡棍一樣。”

“每一次都是你說感覺不對,那不是你甩了人家是什麽?”

“你看你這裏就犯了一個自以為是的錯誤了,你為什麽知道我對別人的感覺不對?是我告訴你的吧?每一次都是我告訴你我跟別人沒下文了,所以你才覺得總是我在甩別人對不對?”

“話都讓你都說完了我還說什麽?”

吳哲噎了一下,還真是。

“就沒有能培養一下的?”

“不來電。”吳哲歪着頭瞄拓永剛,“我覺得我跟你挺來電的,要不我們試試培養一下?”

拓永剛在這種事上從來不跟吳哲一起起哄,“少說這種沒營養的。”

“我又不作報告,要那麽營養幹什麽?”

“真希望有人把你收了。”

吳哲仰天躺着,用讓人聽了很肉麻的聲音說,“來吧,我寬闊的懷抱永遠為你敞開。”

“你給我死一邊去。”

吳哲就笑,“你怎麽樣啊?老也不見你跟我提你的事。”

“你又不喜歡他,我提他幹嘛。”

“我要是喜歡他你還敢總跟我提?我看是有多嚴就藏多嚴吧?”吳哲不客氣地戳爆他。“說。”

“就那樣呗,還能怎麽樣?”

“你蹬了他吧。我再給你找一個。”

“你先顧好自己吧。”

“先人後己,我一向都是這樣的樂于助人。”

“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要不我怎麽總說你小子沒心肝呢。看看,事實再一次地證明我是正确的。”

“就你整天勸人家散夥的還好意思說自己安了好心?”

“真理在沒有成為真理之前,總是被人誤解。”

“我不是很理解,你為什麽對他有這麽大的成見。”

“我怕你孤單。”

“我沒那麽脆弱。”

“嗯,反正我随時準備着接收你呢。”

“死相。”

周末影院裏人顯得稍微地多了一些,空氣裏充盈着爆米花的甜香。拓永剛已經買好了票,離開演還有半個小時,他坐在休息區裏一邊翻着影院的免費影訊雜志一邊等。他試圖從影訊裏找到下周要看的電影,好像有一兩部片子應該還值得去看一看。跟吳哲熱衷上網看電影不同,拓永剛一直覺得電影就是要到電影院裏去看才有看電影的樂趣,不然人類建電影院用來做什麽?吳大碩士的回答永遠帶着點小尖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院線老板既然肯投錢進去,當然是因為有人願意為他掏錢。”

雜志往後翻了一頁,有人往他這邊過來了,一個挺溫柔的女聲說,“我們坐這兒吧。”

永剛下意識地擡頭看,居然讓他看見了齊桓。手裏捧着兩大杯爆米花,左手指頭上還挂着個塑料袋子,裏邊裝着可樂和一些別的零食。一個20出頭的,穿件連衣裙,留着短發的女孩子走在他前面,領着他來到拓永剛前排的空座位上坐下。女孩子坐下來後,主動伸手幫齊桓拿着塑料袋。齊桓把袋子給她,沖就坐後面的拓永剛打了聲招呼,“你也來看電影?”

“啊。這麽巧?”拓永剛點點頭。

女孩子好奇地看了一眼拓永剛,拓永剛笑了笑。還是齊桓主動介紹了一下,“她叫小月。呃……”齊桓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來界定他跟拓永剛之間的關系,最後他還是決定說是朋友,“我一個朋友,拓永剛。”

小月對拓永剛點了下頭,笑容裏還是有些怯意,“你好。”

“你好。”

齊桓坐了下來,問拓永剛,“你看什麽電影?”

“《竅聽風雲》。”

齊桓笑一下,“我們零零狗。”

拓永剛也笑,不着痕跡地低頭繼續看他的雜志。齊桓也不再找他說話,跟小月小聲聊天。拓永剛要看的電影比齊桓他們的要早開演20分鐘,他站起來往放映廳走去,路過齊桓和小月旁邊,他禮貌地說了聲,“我先進去了。”

齊桓點點頭,突然又叫住他,“等下。”

“怎麽?”

齊桓用眼神戳戳拓永剛拿在手裏的雜志,“這個借我翻一下,剛才我們想拿的時候已經被人拿光了。”

拓永剛把雜志遞給他,“不用還了。”

看完電影拓永剛去上洗手間,竟然又一次在那裏遇見來來還應該坐在放映室裏看電影的齊桓。齊桓已經解完手在拉拉鏈了。

“怎麽又遇見你了?”

“緣分吶。”

拓永剛笑,不答話。齊桓的拉鏈有點問題,怎麽拉都拉不上,他低頭弄拉鏈,試了幾下,終于拉上了。

“電影好看嗎?”

拓永剛明顯愣了一下,邊上廁所邊聊天不是他的習慣,但既然人家都問了他總得要回答不是?于是他就含糊地說了句,“還行。”

“我都看得快睡着了。”

“夠不容易的。”

“可不是,比新聞聯播還無聊。”

“噗。”

兩人到洗手池那邊洗手,拓永剛看了眼鏡子裏的齊桓,“那女孩長得還不錯。”

“在這點上我也沒意見。”

拓永剛扯了點紙巾擦手,“走了,你也別再拖時間了,一會兒人家以為你掉廁所裏了。”

“怎麽聽着像在咒我?”

“當我沒說。”

拓永剛大步走出洗手間,齊桓不緊不慢地走在他身後,一直看着他走出長廊,消失在拐角。電影還有近30分鐘才放完,齊桓頭卻已經開始在痛了,TMD這時間也太難熬了吧。

小月是人家介紹的,是介紹人的旁親侄女,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相貌雖然說不上有多漂亮,但也大方端莊,脾氣各方面暫時也還沒發現有難相處的地方。齊桓覺得既然不讨厭,那就證明自己還是對她有點認可,反正對方也沒說他這開出租的怎麽怎麽樣。人家也願意談,那就看看吧。今天是兩人第一次來看電影,沒想到卻挑了這部并不怎麽讓齊桓看得進去的片子,但是小月看得挺投入。齊桓扭過臉去看小月笑吟吟的臉,不禁想搖頭,有時候男人跟女人對事物的看法真的差得挺遠。齊桓坐正了身子,準備閉目養神。一只溫熱的手輕輕觸到了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齊桓又轉過頭去看小月,小月卻有些慌張地伸手拿起了可樂,雙手捧着,咬着吸管吸了一口。末了,擡眼看一眼齊桓,又飛快地把視線挪開。

齊桓把頭往她靠了靠,低聲說,“看完電影我們去吃飯。”

“好。”

拓永剛平時不喝酒,但要是跟朋友出去玩的話喝酒是最不能避免的事情。他的生活圈子其實很小,除了單位裏的同事,就是吳哲,以及幾個朋友,那些朋友們跟他和吳哲一樣,都是人群裏的小衆。全智宇是律師,朋友圈裏數他年紀最長,剛過而立。林棟在旅行社工作,負責涉外事務。陳凱在市醫院當醫生,跟拓永剛算半個同行。平時大家各忙各的,聚在一起的時間并不算多,今天陳凱過生日,5個人在KTV開了個廂陪他一起過。沒來之前壽星公放話說有家屬的可以帶家屬,原以為可以借此機會能見一見同志們傳聞或緋聞中的另一半,可到頭來,誰也沒見着半張生面孔。

陳凱喝了一口啤酒,感慨萬分,“我說哥幾個,咱們真的就這麽沒市場嗎?單身情歌得唱到猴年馬月啊?哎,老全,別嚎了,說你呢。換個歌兒。”

全智宇正一口氣沉在丹田,臉紅肚子粗地吼歌詞,“這首真心的癡心的傷心的單身情歌誰與我來——,咳咳,……合。”

吳哲手裏的果皮毫不留情地往全智宇身上招呼,“殺豬聲都比你叫的好聽。”

“我唱的是你們所有人的心聲,心聲當然是最刺耳的,知道吧。”全智宇把一片芒果皮還給吳哲,“吳哲你小子心太黑了,我這襯衣500多呢。”

陳凱轉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拓永剛,“老全,你說的可不對,你唱的頂多是咱們4個人的心聲。別忘了咱們小拓拓可是有主的。”陳凱親昵地摟着拓永剛的脖子,“是不是啊小拓拓?”

拓永剛被他叫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他想把陳凱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搬開,陳凱跟他較着勁兒。“喲,還不好意思了。”

“去你的不好意思!”

“明明就是嘛,你看臉都紅了。哦哦,忘了你自己看不見。哈哈哈……”

拓永剛瞪着笑得東倒西歪的陳凱,不知道這個事情有什麽好笑的。拓永剛性格比較直率,為人又單純,兄弟們平時都很照顧他,一塊兒玩的時候總免不了逗他來尋開心。眼下拓永剛又開始有點小郁結了,腮幫子鼓鼓一個勁地丢白眼的樣子真是可愛。話題扯到拓永剛身上了,林棟這時也參了一腳,“哎,剛子,你們家那個到底長什麽樣啊?總是聽說有這號人,可我們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害得我們都沒辦法給你參謀參謀,誰知道他是不是個騙情騙色的大壞蛋呀?”

吳哲沖林棟呲牙,“拜托您老別惡心了行嗎?”

林棟一挑眉,“哎,不是你說那家夥靠不住的麽?”

“吳哲什麽都知道,你們問他得了,問我幹嘛呀?”拓永剛一副置身事外的語氣。

“吶,吳哲的意見并不代表我們的意見啊。是不是?沒準我們的想法跟你一樣,我們是站在你這一邊兒的呢。”全智宇展開懷柔攻勢。

“行了,別廢話啊,上圖上真相。”

“沒有。”

陳凱仗着離得近,已經開始摸拓永剛的口袋找手機了,“我檢查一下看你有沒有說實話。”他掏出了拓永剛的手機,拓永剛想搶回來,陳凱身體一避手一伸手機就到了林棟手上。林棟開始在手機裏找相片,“我來看看在哪裏。”他一邊翻相冊一邊跟吳哲交頭接耳,“哪個是啊?……我KAO,剛子你怎麽連這種東西也拍啊?也不怕吓着小朋友。”

“吓死活該,誰讓你動我手機?”

“你天天陪着這種東西睡你也不做夢惡啊你?嗯,這骨頭長得不錯,活着的時候身材應該不錯。”林棟竟然開始對一副骨架品頭論足了起來。

全智宇一拍他的腦袋,“有病啊你,趕緊的。”

翻着翻着,一幅照片出現在了幾個人的眼前。那是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的照片,戴着很有藏族特色的那種皮帽子,穿着藏袍,脖子上挂了幾串不知道是什麽質地的紅色珠子。照片上的男人面容冷峻,一雙透亮的眼睛着着前方,也就是拍照片的這個人的方向,看着他的眼睛的時候竟然會讓人産生一種他的嘴角帶着笑的錯覺。見那幫損友們盯着手機不說話,拓永剛就知道他們看到他們想見的東西了。他一把搶回了自己的手機,退出相冊。

陳凱笑得很欠扁,“我知道為什麽我們小拓拓會對他這麽死心塌地了,也難怪吳哲會這麽有挫敗感啊。吳哲你放棄吧,你沒機會了。”

拓永剛再一次地翻白眼,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吳哲搖搖頭,拿起啤酒跟林棟碰杯。全智宇問道,“這人是幹什麽的啊?”

陳凱說,“不是當兵的嘛。吳哲說過的。”

吳哲插了一句,“當兵裏人多的是,他非要蹿出來跟我搶,你們說他是不是欠拍?擺明了欺負咱們老百姓嘛。”

衆人哄笑。

“在哪兒當兵呢?”

“海軍,現在不知道在哪兒飄着呢。”

拓永剛伸腳踹了吳哲一下,怎麽說話的呢?

吳哲一撇嘴,真是小氣。

“當兵的……剛子,這是不太合适。”全智宇說完了,又補一句,“呵,不過話說回來,幹什麽的不都一樣?”全智宇話裏的無奈讓包廂裏瞬間變得很安靜,音響兀自唱着誰也聽不進去的歌。

陳凱突然拿起牙簽筒扔全智宇,“你TMD能不能別在老子過生日的時候來砸場子?”

“好好好,我錯了,來!咱們跟陳凱喝一個,祝陳凱快長快大。”

“來,喝。”

喝了一輪酒,拓永剛起身去洗手間。關上門,洗手間這個窄小的空間變成了安靜的一方小天地。深呼吸了一下,他擡頭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眼神輕忽,都不知道散落在何處。距離仁青上次過來找他已經過了1個多月,沒有任何的消息。如果他在艦上,肯定是不能打電話,而如果他在岸基,那要忙的事情也很多。有時候拓永剛都在想,他和仁青之間的關系到底算是什麽?幾個月不碰一次面,甚至不通一次電話,更不用說還能有什麽肌膚之親。維系着他們的大約是被人們稱j□j情的東西,可是愛情很嬌貴,稍不注意它就溜走了,也許你察覺不到它的逃走,但它确實已經不存在了。上次和仁青在家裏j□j,他是怎麽跟自己說的呢?我們做吧。真是夠直白。

仁青不是個細膩的人,他想到什麽就會做什麽。只是他不曾去了解,其實拓永剛更想跟他多說說話,知道他最近怎麽樣。但他也确實夠真性情,察覺到拓永剛的不對勁,就會直接問他到底怎麽了?可拓永剛能說什麽呢?他又不是女人,難道要讓他對他說,我想讓你多關心我,陪我說話?仁青在獨處的時候會稱呼拓永剛“NOU-BU”,這個跟他的名字發言一樣的稱呼在藏語裏是寶貝的意思。拓永剛一直覺得能讓這個山一樣的男人說出這麽個肉麻的稱呼,至少也是說明在他的心裏,自己是不一樣的。可即便如此,還是不能撫平內心深處那種不滿足的感受。也許這就是愛情,愛情總會使人變得貪得無厭。

拓永剛拿出手機撥通仁青的電話,得到的回應是已關機。他按斷通話,将手機塞回了口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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