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挖掘機巨大的鏟鬥慢悠悠地頂住樹幹,老樹一個栽歪,斜倚上斷崖頭。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姜萊心腔一緊,本能地睜大眼睛,連尖叫聲都啞在了嗓子裏。

意識在一瞬間裏被死亡将至的絕望所占據,讓她渾身一陣脫力,腦子裏甚至開始放起走馬燈,閃過許多過往瞬間,以及最後的遺憾——完了,都要死了,午飯都沒得吃。

好在,走馬燈播放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在即将昏厥的前一秒,姜萊感覺到老樹忽然停止了搖晃,周圍人群的叫嚷聲、機器的轟鳴聲也突然安靜下來。

此時她整個人還處在巨大的驚恐中,腦子裏一片空白無法做出反應,只在恍惚間意識到剛剛貌似有人喊了聲“停”,才将這一切中止。

久久,她緩緩擡起埋在臂彎裏的頭,看向前方斷崖邊。

斷崖上站着不少人,但姜萊第一眼只看見中間的卓烨。

白皮膚,很高,肩膀寬寬的,把旁邊的人仿佛都襯托得又黑又矮小,穿一身黑,衣角被風吹得一飄一飄。

姜萊哭蒙了的眼睛看不清卓烨的臉,但在她的心裏,那一定是一張非常醜惡的嘴臉。

不,是極其醜惡。

經歷了剛才的驚魂時刻,姜萊的胸腔中突然迸發出一種向死而生的力量,趁着這股勁,她猛地高揚起頭顱,用盡所有的憤恨對着那張醜惡嘴臉爆發出此生最兇狠的怒吼。

“啊啊啊——你給我等着!”

怒吼的同時她一把抓起掉落在身邊的銀杏果,使出渾身力氣朝卓烨扔過去。

青色泛黃的小果子氣勢洶洶地從樹梢頭飛出來,卻又悄無聲息地落入卓烨的手掌中。

卓烨五指捏着果子輕輕轉了一圈,默不作聲地看着對面樹上的姜萊。

Advertisement

姜萊正抱着老樹,鼓起又圓又大的眼睛與他對視,臉頰淚痕未幹又氣得通紅,嘴抿成一條直線,胸口快速起伏。

很像一只憤怒的粉紅色考拉。

片刻,卓烨目光一沉,轉頭掃一眼身邊衆人。

一旁的村長吓得脖子一縮,斜眼狠狠地剜了樹上的姜萊一眼,卻沒敢說話,另一邊的袁元也偷眼看着卓烨的臉色,衆人無一開口,都只覺周身氣壓有些低。

“你跟我來。”卓烨的目光最終落到袁元身上,扔下一句,轉身朝房車走去。

袁元一咧嘴,一溜小跑慌忙跟上去,心裏把老村長罵了八百回。

他跟卓烨自小認識,既是助理,也算是發小,只消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看剛才那架勢——卓烨這回是真生氣了。

所以,回了房車關了門,袁元立即開口解釋:“不是,哥,這事兒是那老村長拿的主意,他說了,出問題他負責呀!”

話一出口忽又覺得好像哪兒不對,連忙擺擺手,“诶不,不是,那個,他-他的意思是,就吓唬吓唬那瘋丫頭,這樹一動,她一害怕,自己就下……”

“那她下來了麽?”卓烨眼皮一掀盯住袁元,語氣沉冷。

袁元肥臉一哆嗦,張張嘴卻不知再說什麽好了。

也真是給他遇上了,誰能想到那瘋丫頭是真瘋,命都能不要。

還好,就在袁元正腦門冒汗的時候,一道溫柔的女聲從餐廳那邊傳來,替他說了句好話。

“卓烨,你快別說他了。”穿白色套裙的長發女人款款地走到兩人中間,帶着笑将一只精致的茶盤放在牆邊的茶櫃上,“我看大元也是怕累着你,想快點把表姐的事情辦好,好早早回家呀。”

“诶對,田醫生說得可太對了,畢竟你這……傷還沒好全呢,再擱這山溝溝裏折騰……”袁元連忙點着頭附和。

這位田醫生他也熟,是卓烨的親媽給卓烨找來的私人醫生,這次進山是主動跟過來照顧卓烨的。

卓烨沒與田醫生搭話,只沉沉地睃了袁元一眼,随後轉身走到窗邊,一手扶着茶櫃看向外面,半晌,才終于又開口道:“去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袁元明白他的意思,忙把頭一點,“好嘞,這就去!”一邊答應着,一邊趕忙溜出了房車。

來到斷崖邊,他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接着肥臉一垮,仰脖朝着老樹扯開嗓門喊起來。

“小姑奶奶诶——您老到底想幹嘛?命都不要了嗎?

有這必要嗎?這破樹到底為什麽不讓挖,您能不能行行好,告我一聲?

您想要什麽您就張嘴,成、不、成?”

袁元喊到最後甚至破了音,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波迅猛的小果子,嗖嗖嗖地從枝葉叢中飛出來,相當精準地落在他的腦袋上。

“走開走開!”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姜萊一見到袁元就騰地一下又來了火,甩開膀子扔果果,直到袁元這胖子捂着腦袋跑走,才終于滿意地拍了拍手。

之後,她挪騰到靠外一點的樹杈上,抻着脖往斷崖側面一條小路那邊張望,不多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短頭發小胖孩偷偷摸摸地順着小路蹭到了斷崖上。

“姑姑!”小孩謹慎地前後張望一番才一溜小跑來到崖邊的老樹旁,朝樹上的姜萊揚了揚手中的小塑料袋。

姜萊咧嘴笑起來,連忙揮手示意小孩把東西扔過來。

媽蛋,她都快餓死了。

幸好還有個憨憨小侄女,每天趁大人不注意悄摸給她帶點吃的,讓她第二天有勁跟那幫挖樹的繼續杠。

姜萊所在的樹杈離斷崖邊還有一段距離,小孩不敢太靠前,于是把袋子牢牢打個結,輪圓了胳膊往前一甩。

可惜,準頭不大行,塑料袋從離姜萊側面大約二十公分遠的地方飛過,眼看要往下掉,急得姜萊伸長手臂奮力往前夠。

不大的手掌穩穩地托住袋子,然而後果就是下一秒,她的整個上半身側傾倒下,另一邊當扶手抓着的一條樹枝也啪的一聲光榮犧牲。

這一幕發生時,在不遠處的房車裏,卓烨手邊的茶杯叮咣翻倒,茶水灑落一地。

“哇——”斷崖邊,小胖孩吓得嗷的一嗓子哭出聲來。

不過很快就聽見老樹梢頭嘩啦啦的一陣晃動,以及姜萊憋着氣使勁的奇怪嗓音。

“沒得事!乖乖!”

小胖孩聞聲止住哭,抹一把鼻涕眼淚朝樹上一看,結果又是嗷一嗓子,吓的。

只見姜萊大頭朝下地懸挂在樹上蕩悠,兩條腿交叉盤住樹杈,白白的肚皮露出來,衣服翻下去遮住整張臉,只剩下一頭蓬松的卷發在外頭晃。

她的兩只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其中一只還堅強地抓着那個紅色塑料袋小包。

接下來,姜萊花費了極大的力氣,最終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成功翻身。

重新坐穩後,她撥開臉上的頭發晃晃腦袋,刷一下舉起手裏的塑料袋,一邊大喘氣,一邊咧開嘴給了斷崖邊的小胖孩一個勝利的笑容。

一直大喊大叫幫着使勁的小胖孩累得一屁股坐在泥巴地上,看着姜萊美滋滋地打開塑料袋,兩眼放光地掏出裏面的葉兒粑和青皮大桔子。

姜萊把兩個葉兒粑一次性塞進嘴裏,桔子拿在手上剝,邊吃邊用下巴指指停在前面不遠處的大房車,一陣擠眉弄眼。

對面的小胖孩秒懂,轉頭高舉手臂比了個中指,姜萊由于兩手不空,則是鼓着腮幫子朝大車做了個異常可怕的鬼臉。

車窗玻璃密封且不透明,所以她們兩個都看不到立在窗戶另一邊的卓烨,也聽不到他在這一刻的一聲輕笑。

房車裏,正收拾茶杯的田若楠敏銳地觀察到卓烨嘴角勾起的弧度,驚訝得張了張嘴。

由于家中有長輩是卓烨母親的下屬,她很早就認識卓烨,也深知自從多年前卓父逝世起,他就已經很少有笑臉,更不要說在經歷了前不久的那次事故之後了。

順着卓烨的目光看一眼窗外,田若楠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別看了,事情交給大元吧,咱們先吃飯?”她目光一動,沖卓烨笑了笑,說話間走上前拉好窗簾,随後很快地将熱騰騰的雞茸粥和幾碟清淡的菜式擺上餐桌。

山中九月,白日有些短。

袁元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黑風高,卓烨在客廳看書,田若楠在廚房,餐桌上還沒人動過的粥菜已經熱了三遍。

“這山裏頭一到晚上風可真大……诶喲,粥,真好。”袁元帶着一身寒氣竄進房車,看見餐桌上的雞茸粥眼睛一亮,“哥,你不吃我吃了啊。”說着就端起來吸溜了一大口。

另一邊的客廳裏,卓烨擡眼看過來。

“嗯,哥我問了。”袁元會意地點點頭,嘴裏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說,“找了村長還有幾個老的,問了一大圈兒,總算給我弄清楚那小瘋子發的是哪路神經了。”

卓烨聞言放下手上的書,起身。

“嘿,說起來還挺有意思,那丫頭吧,她總說那樹底下埋着她的爸爸。”袁元怪笑一下。

“但其實,咳、咳咳……”說着又不小心嗆了口菜,捂着脖子咳嗽兩聲,緩了幾大口氣才在卓烨催促的目光下接着說下去。

“但其實,樹底下那個,根本不是她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