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晨蒙蒙的濕霧中,斷崖邊的老樹下,老村長帶着七八個村民在忙碌。
挖掘機和施工隊已經撤走,老樹腳下的溝壑被一點點地填平壓實,歪斜三十度角的樹幹由幾根大腿粗的木樁加固支撐,以防止整體傾覆。
有雇主在場,村民們幹得還算挺賣力。
斷崖下是河谷,一條流速不快的小河曲折地去往山的另一邊,卓烨就站在河灘上,兩手揣在風衣口袋裏,微微仰着頭。
從他的角度來看,斷崖就像是一座巨大而草率的墳墓,而墳前用作替代墓碑的野木已經在十餘年的時間裏長成了大樹。
“哥,吃桔子,村長給的大桔子。”袁元縮着脖子從樹下過來,伸手遞給卓烨半個青皮桔子。
卓烨低頭看了一眼,搖頭。
“喔對,你不喜歡酸的。”袁元含糊嘟囔一句,收回手,把那半個桔子塞進自己嘴裏。
見卓烨盯着老樹和斷崖的目光有些沉沉,袁元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天從村裏聽來的一些舊事,大多都是關于當年那場大地震。
“啧,想想真挺吓人哈,我聽說這地方原本就是整體的一座山,地震的時候山體裂成兩半兒,才有了中間這條河。”
有山被撕裂成了河流,也有河流被堆填成了山頭,袁元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感覺心窩有點兒發涼。
“嘿……那瘋丫頭,真他媽是個奇跡。”忍不住喃喃地咂舌。
一旁的卓烨沒有搭話,只把唇角淺淺一勾。
“喂——下起毛毛雨咯,兩位老板兒,莫要感冒喽!”
前方老樹下,忙着指揮工作的老村長不忘了抽空關照卓烨和袁元兩句。
“艹,真下雨了。”袁元聞言擡頭看一眼天,忙拉高衣領企圖遮住腦袋。踏着山間野路返回斷崖時,他又想起地震的事兒,邊走邊出神地盯着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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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土地突然開始劇烈起伏,石塊像有了生命一樣高高蹦起來,地面很快出現了黑色的裂痕。
裂痕如同藤蔓瘋狂生長,吞噬地面上的人和車輛,隆隆聲響如同山河在咆哮。
又是這個吓人的夢,姜萊在夢裏感覺到整個世界在眼前翻轉。
黑色的土地和灰白的天空絞纏在一起,飛速旋轉,變成一個花紋獨特的黑白圓盤。
圓盤外圈镏金浮雕,中間盛着花菜彩椒,以及醬汁覆蓋的牛排。
嘶——
姜萊抽一口氣,猛地睜開眼睛,立刻就看見擺在床頭櫃上的雕花圓盤,跟夢裏的一模一樣,當然,只剩下一個盤,彩椒花菜以及牛排全都已經升天了。
姜萊略囧地抓抓頭,看一眼手腕上的哆啦A夢電子表,發現已經快八點。
“糟了,有點晚了。”
她蹭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胡亂抓了衣服套上,然後找了個布袋子,表情複雜地将那個已經洗刷幹淨的黑白餐盤裝好。
關于昨晚那盤食物,她原本是拒絕的,十分堅決,直到那個刀疤臉告訴她,如果不吃就要丢掉了。
浪費食物,約等于殺人父母。
不得不承認,對方這招很惡毒。
不過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輕易屈服,昨晚她甚至都沒有打算主動下樹。
只怪敵人手段高,一言不合就真的要将吃的倒掉。
她是在搶救食物的過程中,不慎摔下樹的。
差點掉下斷崖的時候,萬惡的刀疤臉甚至還挑釁地拉了她一把。
關于對方表示要放棄老樹的話,姜萊并不是完全相信,
所以今天,她打算借着歸還盤子的機會,去近距離刺探一下敵情。
出門前,她想了想,又往裝盤子的布包裏塞了兩個大桔子。
畢竟白吃白占,不是好漢。
姜萊家住村尾,離斷崖不算遠,撒開腿一陣跑就到了。
上了斷崖遠遠一看老樹還在,姜萊才稍微松一口氣,轉頭朝另一邊的房車小跑過去。
離得進了,才發現這車怎麽這麽大,窗戶高得夠都夠不着,而且嚴絲合縫找不到門在哪。
“請問有人嘛——”
姜萊拍了拍車身喊了一聲,卻并沒有得到回應。
她不太甘心地撓撓頭,繞着巨大的車頭走了一圈,終于在另一邊發現了車門。
而且居然是開着的。
姜萊敲着門又問了幾聲有沒有人,但仍然沒聽人應聲。
接下來,她十分糾結地在門口轉了兩圈,最終心癢癢地爬上了門口的階梯。
上車的最初幾秒,姜萊有點驚訝。她老爸以前在車行工作,所以房車她沒少見,但這麽豪華的真是頭一回,從裏面看簡直像移動城堡。
上了車她也沒敢太往裏走,伸頭一看不見人影,想想還是決定先出去等。不過剛轉過身,目光就被一件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文件夾,擱在離她一步遠的一張小桌子上,外殼是特別夢幻的寶藍色,貼滿藍紫色的閃片,不知道為什麽,格外吸引人。
朝文件夾伸出罪惡小手的時候,姜萊在心裏發誓她只看一眼。
文件夾打開,首頁夾着一篇剪報,紙張的質感貌似很老了。
“卓啥,八歲,被評為最年輕的……慈善家。”姜萊無意識地小聲念了一句剪報上的字。
文章附帶一張照片,是個小孩。
“娃兒好乖喔。”姜萊笑一下,翻過一頁。
後兩三頁,像是什麽雜志上剪下來的文章,也都帶着照片。
“诶,刀疤臉?”姜萊一眼認出來,有點驚奇。這幾張照片裏的刀疤臉看上去才十幾歲的樣子,臉上還沒有刀疤。
她沒有去看那些雜志頁面上的字,因為即便是帶着驚嘆號的大标題也不如照片中的那張年少清俊的臉顯眼。
再翻一頁,姜萊愣了一愣,因為看見那一頁裏的刀疤臉長大了一些,竟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軍裝,面容嚴肅,目光平靜。
那雙眼睛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
再翻,那人已經脫了軍裝,換了一件沖鋒衣,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機。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小的字,姜萊湊近了才看清楚。
【……四名中國戰地記者在x國邊境遭遇爆炸突襲,其中三人不幸殉職,一人受傷,據悉,幸存者……】姜萊心裏咯噔一下,好像知道刀疤臉的來歷了。腦子裏正處理這條信息的時候,手上下意識地又翻了一頁。
後頁,是一份病歷。
“啊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尖聲嚎叫如同鋼針刺進姜萊的耳朵,吓得毫無準備的她兩手一松兩眼一閉,條件反射地也叫喚起來。
直到肺裏的空氣耗盡,她才睜開眼,看見對面有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女人,正滿臉驚怒地看着自己。
“哇,你好……”姜萊緩過一口氣,眨眨眼睛,看着女人愣愣地開口。
“好什麽!你怎麽進來的!為什麽亂動我東西!”女人厲聲打斷她的話。
“你好漂亮哦。”姜萊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大腦才開始處理對方的問題,這麽一處理,臉就開始紅了。
“呃那個門……”
“出去!”田若楠沒有聽姜萊的解釋,直接開口攆人。
她現在也是很有些惱火,這兩天陪着失眠的卓烨熬夜又早起,今早實在熬不住了就在客廳睡着了,結果昏頭昏腦地忘了關車門,醒來就見車裏進了人,還偏偏是這個人。
姜萊被吼了一句,自覺得有點兒理虧,于是摸摸頭打算乖乖撤退。
只不過剛轉頭,就發現車門外還站着人。
“啊,刀疤臉!”她蹭一下頓住腳,幾個字脫口而出。
“噗!”跟在卓烨身後撐傘的袁元沒能忍住,想起了獅子王裏辛巴的壞叔叔。
壞叔叔本人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用眼神指了指掉在姜萊腳邊的寶藍色文件夾,淡淡地問她:“那裏面沒有我的名字麽?”
姜萊聞言回過神來,連忙彎腰撿起文件夾合上放好,過程中恰巧掃到一眼病例那一頁裏的患者姓名。
“喔,有啊,你叫卓華。”為緩解私闖民車被抓包的尴尬,她努力做鎮定狀答道。
袁元又沒忍住,笑了一聲。
姜萊聽懂了這聲笑裏的意思,立即在大腦裏重新審視了一下那個字。不得不承認,她作為一個藝術生,語文真的不太行。
“你叫,卓……卓哔?” 她試探地看着對方,小小聲地問。
車外,卓烨聞言嘴角一抖,并沒有理睬身後發出奇怪噪音的袁元,只是走上臺階進到車裏,垂眼看着面頰泛紅的姜萊。
“那你叫什麽?”他嘴角噙着極淡的笑意,問道。
一種類似于潮濕苔藓的氣味随着卓烨的靠近鑽進姜萊的鼻腔,讓她有些緊張地後退一小步,不自覺地偏頭避開他的目光。
順勢,她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然後指了指胸口——她今天套了件高中校服,胸前印着名字。
“嗯,你叫姜菜。”
卓烨背着手微微弓下腰去看,同時嘴唇一動輕輕念出來。
“嗯?”姜萊驀地擡起頭,大眼睛眨眨地看着他,反應了幾秒後搖搖頭,“是姜萊,萊,不是菜花的菜。”
“不,你叫姜菜。”卓烨看着姜萊的眼睛,十分篤定地重複道。
“蛤?”姜萊有點兒懵,“不,這個字讀來,跟來去的來一樣……”
“你錯了,姜菜。”卓烨面無表情地打斷。
姜萊:……
恍然一個瞬間,她竟然真的對自己的名字産生了一絲懷疑。
而對方顯然沒有興趣就這個話題與她再多辯論,直起身垂眼掃了一下她肩上的布包。
繃緊的布料很明顯地呈現出盤子圓圓的輪廓。
“來還東西?”卓烨問。
“喔。”經此一提醒,姜萊立刻掏出盤子遞給卓烨,見對方接過去,又把兩個桔子掏出來,端端正正擺在盤子上。
“給我的?”卓烨一手托着餐盤,看看盤裏的桔子。
姜萊點頭,擡頭看一眼卓烨又看看後面的袁元,唔了兩聲想說點什麽,但一時沒組織好語言,沒說出來。
“怎麽了小孩兒,是不是還不放心你的樹呢?”另一邊,袁元突然替她開口了,“別擔心,我家先生都說不挖了,那就是不挖了,那樹且還能再長個兩千多年呢,你就把心放肚裏吧,呵。”
被袁元那胖子一眼看穿,姜萊臉上又是一紅,感覺有點沒面子。
“喔,那我走了。”想想也找不到別的話說,她于是拎着空的布兜兜往外走,從卓烨身邊擠過的時候也沒有擡頭看他的臉。
“等等,姜菜。”
剛到門口,又聽見身後有人喊,轉頭見是卓烨朝她遞過來一把傘。
看一眼那把黑色長柄傘,姜萊沒動。
“拿着,外面在下雨了。”卓烨将傘又往前遞了遞,傘柄直接塞進她手裏。
最終,姜萊拿着傘,拎着空空的布兜,頂着一張不知為何一直發燒的臉從房車裏出來,莫名感覺背後跟着好幾道目光,于是一溜小跑跑開了。
當姜萊那一頭極富彈性的蓬松卷發在細膩的雨幕中跳躍遠去直到看不見的時候,房車中,田若楠有些尴尬地收好了那個寶藍色文件夾,又去廚房沏了一壺茶。
将茶盤輕輕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田若楠看着卓烨笑了笑,“卓烨,既然……不用挖樹了,那咱們吃完中午飯就早點兒回家吧,好嗎?”
卓烨靠在窗邊看着外面,手裏拿着一只青皮桔子,好像沒聽見有人說話,只是專心地把桔子揉了兩下然後剝開,撕下桔瓣放進嘴裏。
略帶酸氣的清新果香迅速彌漫在空氣中。
一旁的袁元默默看了一眼卓烨手中的桔子,自顧自地倒了杯茶。
田若楠的嘴角稍微落下來一些,但依然帶笑看着卓烨,“畢竟這山裏潮濕的厲害,又冷,我看咱們……”
“袁元,下午你送田醫生去機場。”卓烨突然回頭看了悶頭喝茶的袁元一眼,沒有直接回應田若楠的話。
“你不走?”田若楠聞言臉色變了變,脫口問道。
“嗯,天氣不錯,我想留幾天。”卓烨這才看了她一眼,說着彎腰拿起了另一個橘子。
田若楠擡眼看看外面,臉上徹底沒了笑容。
車外,是一片雨霧蒙蒙。
山中細雨,悄無聲息。
姜萊撐着那把很大的黑色雨傘,傘柄搭在肩膀上不停地轉。
七拐八繞地在山裏晃悠了半上午,才終于讓風把發燒的臉蛋吹得冷卻下來。
直到溜溜達達回到村裏的時候,她都還是有種說不清的怪異感覺。
“算了,回去煮飯吃了。”
姜萊揉揉頭發,決定實際點,先想想中午吃什麽。
她一邊想一邊加快腳步往家走,不想沒走幾步就遠遠地看見自家院子裏站着一個撐着傘的人,還有點兒眼熟。
走近一看,吓一跳,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被鬼打牆了——怎麽又是大房車上那個藍裙子的漂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