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萊走進自家小院的時候,藍裙子女人正撐着傘站在院子裏,跟屋裏的大嫂隔着紗窗說話。

兩人說的什麽話,姜萊沒太聽清,只隐約感覺大嫂的臉色貌似不太好,見她回來就砰一聲關了窗戶,不露臉了。

藍裙子女人随即轉過身來,看着她笑了笑,“你好,阿萊。”

聽見一個不熟的人叫自己的小名,姜萊感覺有點別扭,還沒想好怎麽回應,就聽見女人接着又說:“我叫田若楠,我們剛見過。”

女人說着朝她伸出右手,她猶豫了半刻,才上前輕輕握了一握。

對方個子很高,又穿着一雙高跟皮靴,以至于姜萊需要把胳膊稍微擡高一些才能握到對方的手。這讓她覺得有點不自在,所以她很快松開手退後半步,揉揉頭發,問:“你有啥子事嘛?”

“可以請我去你家坐一會兒嗎?” 對方笑着說。

姜萊看一眼女人彎彎的眼角、紅紅的嘴唇,莫名有種無力拒絕的感覺,只好擺擺手招呼一聲:“來嘛。”

由于兩個嫂子在客廳裏看電視,姜萊便把田若楠直接從屋後領進了自己房間。

她以前的房間已經讓給了懷孕的二嫂,現在的房間有點小,裏面還堆着些老爸老媽的遺物,所以除了床和書桌之外勉強只能放一張椅子。

她把椅子給田若楠坐着,自己吊着腿坐在書桌上,坐定,又轉頭伸長手臂從挂在窗外的竹籃裏摸了兩個桔子,遞了一個給對方,“吃嘛。”

田若楠目光一動,但沒有接。

一邊将桔子推回去,她一邊笑笑地看着姜萊,“我是來道歉的,之前在車上對你态度不好,你別介意呀。”

姜萊一聽這話,感覺十分問心有愧,畢竟自己才是擅闖民車還吓到人的那一個。

“不是,大姐,那個剛才主要是……”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連忙解釋了兩句。

還好,對方似乎不打算追究這件事,很快就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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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醫生,你可以叫我田醫生。”田若楠端坐在竹椅上,雙腿交疊,說話間始終帶着笑意。

“我想你應該已經看到那份資料了,他……是一個病人。”

“他?”姜萊聞言一頓,手上的桔子剝了一半。

想起之前在藍色文件夾中看到的那份病歷,以及那則關于戰地記者遭遇爆炸的新聞,她突然莫名感覺心裏一牽。

“你是說卓哔?” 姜萊不是很确定地問了一句。

田若楠臉上的笑容詭異地僵硬了一下,但并沒開口糾正什麽,只是點點頭表示确認,“對,他是一個病人。”

說完又強調一句:“我的病人。”

姜萊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你既然已經看過那些資料,那我想你應該能夠想象到他經歷了多麽嚴重的創傷。”田若楠接着道,“你可能看不出來,但是我想告訴你,他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身體、情緒,各方面都需要小心照顧。”

姜萊聽了一怔,動了動嘴,“哦,那……好可憐喔。”

“對,所以他不能夠被陌生人打擾。”田若楠嚴肅地一點頭,說着掃一眼她手中的桔子,又補充一句,“當然,也不能亂吃東西。”

說完這些話,田若楠将上半身微微前傾,詢問的目光注視着姜萊,“小妹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姜萊清楚明白地點了幾下頭,“你的意思是他什麽都應該聽醫生的。”

“對。”田若楠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那你能治好他嗎?”姜萊睜大着眼睛,問道。

“當然,”田若楠輕輕一撩耳邊的頭發,“他的情況需要長久的治療和陪伴才會慢慢好轉,不過我很有把握,他也很信任我。從他出事起,一直是我負責照顧他。”

說完想了想,最後添了一句:“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是很親密的朋友。”

姜萊聽着,腦子裏突然一閃,意識到了些什麽,“你是他的女盆友?”

田若楠眼神一閃,但沒有開口否認,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珠鏈腕表,接着起身道:“就這樣吧,有點兒晚了,我得回去看着他。” 說着便往外走。

姜萊送到院子裏,順手從屋外窗臺上提了一小筐青皮桔子,這是老爸曾經的習慣,家裏來了人就沒有空手走的。

不過,她的桔子遞出去,對方卻沒接。

“他不喜歡這種桔子,太酸了。”田若楠看也沒看那一筐桔子,只抱歉地聳聳肩,“特別不喜歡。”語畢笑着朝姜萊擺了擺手,轉身撐開傘走了。

姜萊拎着桔子,看了一會兒女人走遠的背影。

粉藍色的毛呢裙和黑色長皮靴,搖搖曳曳地走在山村小路間,格外醒目。

田若楠走遠,姜萊突然有些莫名煩躁地揉了揉頭發。

轉頭進到客廳,兩個嫂子看到她,臉色很有點不好。

這也難怪,畢竟她之前在樹上趴了好幾天,都沒有回來照顧家裏的小孩和孕婦。

她厚臉皮地湊上去搭了幾句話,可惜嫂子們不多給面子,只有二嫂摸着大肚子給她扔下一句:“等你哥回來收拾你。”

姜萊聽了癟癟嘴,混不在意地鑽進廚房去準備午飯了。

一頓飯,煮了三個多小時。

說不清楚從哪一刻開始,姜萊的心緒就随着鍋竈間翻卷的蒸汽越飄越遠,飄進細雨蒙蒙的山野中。

山路上,老爸一手扶着自行車把,一手撐着一把大黑傘。

姜萊坐在自行車中間的橫杠上,數着路旁悠悠退遠的小樹。

“幺兒,傘我拿走了。” 老爸突然開口說了這麽一句。

姜萊還沒等反應過來就感覺眼前一空,雨絲涼涼地落在臉上。

“傘我拿走了。”

老爸的聲音漸漸變了調。

“我拿走啦——”

終于,姜萊在逐漸清晰的童聲中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小侄女黑胖黑胖的臉,映着窗外朦胧的晨光。

又是做夢。

“啊——蛋花兒,你好惡心啊,口水噴到我臉上了……”睡意未消的姜萊胡亂抹了兩把臉,眼睛又閉上了。

“你還不起來,我媽和小媽她們又在講你的壞話了!”蛋花蹲在床邊戳了姜萊兩下。

“她們啥時候講過我的好話……”姜萊迷糊間随口接了一句。

叫姜萊不醒,蛋花無奈起身,窸窸窣窣背起書包,把手上的雨傘在姜萊面前晃了一圈,“那你睡嘛,我上學去了,這把傘好好哦,我拿走了哈。”

“你拿……”當黑色的長柄傘晃過又窄又朦胧的視線,姜萊突然就清醒過來,蹭一下伸手捉住了傘尖。

“拿回來!”

蛋花被姜萊突然瞪大的眼睛吓得一激靈,随即有些委屈地一仰脖,“不,我要用!”

“不行,這把傘是別人的,要還給別人。” 姜萊從床上坐起來,兩只手抓着雨傘不放。

“還給哪個?”

“那個住在大房車裏的人。”

“喔!诶,你不是罵他是個瓜娃子咩,幹脆不要還給他了。”

“……他不是,小娃兒不要亂講話。”

“你自己講嘞……”

在小侄女好奇而詭秘的目光以及喋喋不休的追問中,姜萊穿好衣服洗漱一番,拿着傘牽着小孩出了門,“走,去還傘,順便送你上學。”

走到院門口,姜萊看着門外被雨水浸潤的泥巴小路,突然想起了昨天那個搖曳的美麗背影。

“等一下,”她頓住腳,想了想,轉臉問小侄女,“蛋花兒,給病人送點兒啥子比較好?”

“哪個有病?”

“就是那個住房車的人。”

“有啥病?”

“好像是個啥子大病。”

“喔……那帶點兒桔子嘛。”

“別個不喜歡桔子。”

“你咋曉得?”

“他女盆友說嘞。”

“喔唷,瓜娃子都有女盆友嗦!”

“……你好生說話。”

兩個人扯了幾句皮,蛋花才終于認真地提出建議:“要不然送花嘛,電視劇裏頭一般都是給年輕的送花,給老的送水果。”

姜萊聽了,感覺有那麽點道理。

“那送啥子花喃?”

“唔……這兩天菊花多,送菊花嘛。”

“……感覺不太對頭喲。”

“那我就不曉得了。”

蛋花攤手,表示愛莫能助,姜萊揉揉頭發,自己又想了一會兒。

細雨無聲地落了一天一夜又一個早晨之後,天終于微微放了放晴。

斷崖上,灰色大車一側的車窗向上掀起,車身變形拓展,組成一個小陽臺,恰好接住了越過河谷流淌而來的風和陽光。

卓烨坐在陽臺上,戴着墨鏡,面前的小桌上擺着尚未動過的豐盛早餐。

他正在讀着一本小書,讀得非常之慢,以至于蛋花從斷崖的另一頭走過來的時候,全程都沒見他翻動過一頁。

感覺到有人來,并且聽到對方叮叮咚咚地敲響了身後的陽臺護欄的時候,卓烨用目光掃完了書頁上的最後幾個字,之後才不緊不慢地将書合上放好。

轉頭,見一個穿校服的黑胖的小孩站在陽臺下,一手拖着一把黑傘,一手拎着個紅色塑料袋。

卓烨微微揚起的眉眼頓了一頓,靜靜地回落下來,看着這個有些面熟的小孩。

蛋花也在盯着卓烨,先是“哇”了一小聲,接着喃喃自語,“沃日,瓜娃子長這麽帥……”

“有事?”卓烨将墨鏡稍微掀起一些。

小孩沒說話,四處張望着,似乎在尋找通往陽臺的階梯。

卓烨起身、彎腰,遞出去一只手把她直接拎上來。

上來後,蛋花很自來熟地把手裏的雨傘遞給他,“吶,我姑姑讓我來把傘還給你。”

卓烨接過傘,在手裏轉了兩下。

“還有這個,給你。”小孩說着,又把紅色塑料袋放在桌上,從裏面扒拉出來一個一次性飯盒,飯盒裏頭放着一株與韭菜有七分相似的植物,根部連着拳頭大的一坨土。

“這是什麽?”卓烨稍微湊近,看了一眼。

“花,不過還沒開。”蛋花答,“我們這兒沒得賣花的,我姑姑就去山裏挖了一把,她說你養兩天它就開了。”

卓烨将那小韭菜一樣的植物拿起來端詳幾眼,果然在葉片之間發現了一串細小的嫩綠色花苞。

“為什麽送我花?”放下,卓烨轉頭問小孩。

答曰:“因為你有病。”

“誰說的?”

“你老婆。”

“我老婆?”

“嗯,說你有啥子大病。”

蛋花一邊十分順溜地回答着卓烨的問題,一邊斜眼盯着他面前的食物。

“都是你的。”卓烨輕輕将幾個餐盤推到小孩面前。

蛋花大喜,很自覺在他對面坐下,挑挑揀揀地先拿了份蝦餃,開動之前還不忘客氣地問他一句:“你咋不吃?是不是她不讓你吃?”

“誰?”

“你老婆嘛,說你不能亂吃東西。”

“她還說什麽了?”

“說你啥子都必須聽醫生的。喔,她自己就是醫生,好厲害喔,我姑姑連感冒藥說明書都看不懂……”

卓烨摘下墨鏡,眯眼看着塑料飯盒裏的植物,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有點兒好吃,你真的不能吃咩?好慘。”蛋花吃掉了一籠蝦餃,同情地看了卓烨一眼。

卓烨把手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叉遮住嘴,讓人看不清表情。

“能吃,但不喜歡。”他說。

“那你喜歡啥子?”

“桔子吧。”

“嗯?”蛋花聞言停頓一下,擡起頭來小眼睛瞪着卓烨。

“你不是讨厭桔子嘛?”

“又是我老婆說的?”

“對頭。”

這一回,卓烨沒有立即回應,蛋花吃了幾口蛋糕,才又聽見他的聲音。

“假的。”他說,

“我喜歡桔子,沒有老婆。”

蛋花聞言眨眨眼,感覺有點兒混亂,不過美食當前,不必深究。

“那你來我家嘛,我家好多桔子。”小孩吃着,随口接過話,“我姑姑種的,五元一斤,包熟。”

“你姑姑還會種桔子?”

“嗯,以前是爺爺種,現在是姑姑。我姑姑還會養蜜蜂,蜂蜜你要不要嘛,八十一斤,三斤算你二百五,哦不,二百八……”

房車中,田若楠備完早餐後花了些時間梳妝,出來時,恰好看見卓烨将手裏的咖啡傾倒在陽臺外的土地上,随後又将一把綠草連着泥土塞進杯子裏。

她甚至看見一條蚯蚓在泥土中掙紮翻動。

“啊,那、那是——”

這幅畫面讓田若楠額頭一陣發堵,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可是歐洲的皇家豆子,上個世紀的古董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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