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什麽,誰把誰抓走了?”袁元一驚,連忙俯下身去想跟蛋花把話問清楚。
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等再說話,哭喊聲就引來了家裏的大人。
“你個死娃兒,再鬧——”
一個中年婦女從院子的另一頭叫罵着開門出來,轉眼看見站在院裏的袁元,嘴裏的罵聲立即收住了。
“哎喲,老板兒你好,你好你好……”女人看着袁元先是一怔,緊接着便堆起一臉笑容。
她身後的屋裏很快也有人聞聲探出頭來,一見門外站着的是袁元,都是忙不疊地迎出來。
眨眼的功夫,小院裏就聚集了三男兩女,圍在袁元跟前,其中就有袁元已經很臉熟的村長。
村長驚喜又熱情地上前來握袁元的手,但最先開口的卻是一個穿皮夾克的瘦小男人,三十來歲的模樣。
“诶老板兒你好!就是你要買那棵老樹子噶?”男人湊上來,說話間擡手指了一下斷崖的方向。“你們現在可以去挖咯,去挖嘛!”他不等袁元回話,語調聽上去點急不可耐。
“诶對,現在可以挖咯。”一旁的村長也笑着點點頭。
另一邊,袁元一時有點懵。那老樹不是早說過不挖了麽。
“挖樹?姜萊那丫頭不是——”他正打算問清楚,但話說一半卻被另一個聲音突然打斷。
“瘋丫頭終于走了?” 說這話的,是卓烨。
衆人聞聲回頭,見他從院外踱步進來,面容沉靜不露情緒,但卻讓人莫名感覺有無形的壓力在逼近。
袁元見卓烨來,立即閉了嘴退到一旁。
在場另外幾人中,老村長最先反應過來,“诶對頭,對頭!”他點頭哈腰地朝卓烨迎上來,“她哥哥昨晚回來把她弄走了,現在沒得人搗亂咯,我們還正說要去通知你們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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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幾人看村長的反應,大概也猜出了卓烨的身份,都紛紛圍過來附和着,其中那個穿皮夾克男人還殷勤地遞了煙。
卓烨垂眼一掃男人遞過來的煙,擡手用指背輕輕擋開,接着眼皮一掀,看着男人。
“你是她哥?”
皮夾克急忙點頭,笑得有些心虛,“诶,我是。”
卓烨點點頭,冷冷一笑,“你家那瘋丫頭,可夠麻煩的。”
“嗨呀,哪個說不是嘛!”皮夾克一聽這話,立即拿出一副好似吃盡了苦頭的表情,“那個死女子喔,盡惹事情,又不聽話……”
“就是!”男人身旁的中年婦女也飛快地補充道,“只曉得到處去耍,把小娃兒都帶野咯!”說着擡手指了一下姜萊房間的窗戶。
窗戶後,蛋花正扒在窗臺上,抽抽噎噎地朝這邊看。
“那女子其實是我們媽老漢兒撿回來嘞,也不算我們屋頭人……”一旁的大肚子女人也小聲加入了談話。
這時候,老村長似乎是意識到話題有點扯遠了,于是大聲打斷了正七嘴八舌的幾人,“哎呀,反正都已經把她弄走咯!”
“嗯。”卓烨點點頭,眼睛看的還是那個皮夾克男人。
“怎麽弄走的?” 他問。
皮夾克男人瞟了另外幾人一眼,接着沖卓烨咧嘴一笑,“嗨呀,也沒咋個,就是把她送到縣上一個朋友的廠子裏頭上班去了。”
卓烨聽了,卻輕蔑地一聲笑,“她那樣,還能上班?”
“嗨,踩下縫紉機這些,還是可以嘞。”皮夾克擺擺頭。
“服裝廠?”卓烨又問。
“對頭,她自己本來也說要出去做事情,所以還是……”另一個一直沒怎麽說話的男人這時候添了一句,可話沒說完又被蛋花尖尖的喊聲突然打斷。
“你們打胡亂說!”小窗後,蛋花隔着紗窗扯開嗓門沖外面吼,“姑姑明明不想走嘞!你們還打架,把姑姑腦殼都打破了,才把姑姑弄到車子裏頭,抓起走嘞!”
另一邊,老村長聽見小孩叫喊,面色有些怪異地看幾人一眼,那幾人則是面露尴尬,其中皮夾克連忙跟身旁的女人打手勢。
女人罵罵咧咧地去到小屋前,掏鑰匙開門,讓小孩閉了嘴。
那一刻,只有袁元注意到了卓烨的目光中湧動的陰雲。
“诶沒得事,沒得事!”見氣氛突然變得怪異,老村長一揮手,随後又恭敬地彎腰對卓烨和袁元笑道,“老總,反正你們現在就放心挖樹子!”
卓烨沒回話,沉默地看着小屋的方向。
“好。”
幾秒鐘後,他才淡淡地扔下一個字,轉身往外走。
袁元連忙跟上。兩人剛走到院外,又聽見皮夾克在後面喊。
轉身,見那人小跑着跟上來,站定後側頭瞟一眼身後院子裏的老村長。
村長正忙着跟施工隊打電話,沒有往院外看。
“诶老總,”皮夾克湊到卓烨面前,壓低着聲音,“你們還需不需要其他樹子?我們這裏老樹多得很,”說着翹起大拇往身後一指,“你要的話,我去幫你整!”
卓烨順着皮夾克的指的方向望一眼屋後的山,接着垂眼看着那人,面容平靜,目光冰冷。
在對方的眼神開始閃避時,他卻微微把頭一點。
“我會考慮。”說完便轉身大步走了。
走在山野小路上,袁元放下電話,看着前方卓烨的背影,感覺頭頂惶惶的太陽曬在身上都是冰涼的。
“哥,那什麽,縣裏所有服裝廠都已經安排人去找了,”他緊趕兩步跟上去,看着卓烨,“估計半天兒就能有消息。”
卓烨目視着前方沒說話,眼神涼得像結冰的深海。
“哥,那,那個樹……咱還挖麽?”袁元壯起膽子,又問了一句。
“挖。”卓烨回了一個字,語調平淡不帶絲毫情緒。
袁元也不敢多問,立刻又拿出電話安排起來。
卓烨此後一路沉默,帶着一身寒氣回了房車。
中午過後,天色轉陰。
房車放下窗戶,收起陽臺,又變回了一個密封的大箱子。
卓烨安靜地坐在窗邊,繼續讀着那本還剩下三分之二的小書,只是書頁久久沒有被翻動。
袁元想起了那棵種在咖啡杯裏的小草,然而上網查了半天也沒弄清楚它到底是為什麽打蔫兒。
下午三點左右,袁元的電話開始頻繁地震動。
接到第六通的時候,他才來起身到卓烨面前,忐忑地向卓烨轉述電話裏的情況。
“哥,地方找着了,但——”
袁元話剛出口,就被卓烨突然看過來的目光盯得結巴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說下去。
“咳,但廠方說,人已經走了,根本沒留在他們那兒幹。說是一大早,送她過去的人剛走,她就跑了。 ”
“回來了?”卓烨放下手上的書,目光一動。
“好-好像也沒回這兒來,”袁元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聽說是去外地了,至于去哪個外地,廠裏的人說沒聽那丫頭提……”一番話說完,腦門上都起了一層汗。
卓烨聽完,眼裏那一絲波瀾卻很快消失不見,神情恢複了深海一樣的平靜和沉冷,半晌才幽幽地對袁元開口:“回頭有空,給關伯伯打個電話,說我約他喝茶。”
“是……林業局的那個關伯伯?”袁元起先還沒弄明白他的意思,等反應過來,悄悄抽了口冷氣。
一個小時後,天光漸暗。
巨大的房車緩緩開動,離開了斷崖,去到最近的機場,私人飛機已經在車前等候。
當飛機在空中開始爬升時,百多公裏外的山野斷崖頭,歪斜的老樹被撬動了根須,正在一點點地傾倒。
姜萊再聽到家中的消息,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了。
那時候的她已經在新的城市安頓下來,也适應了北方的寒涼,額頭上被哥哥打出來的傷也已經完全好了。
她離家時怒扔了電話卡,之後也一直沒有聯系家裏,直等到現在一切都開始安定,才給大嫂去了一個電話。
很幸運,這通電話是蛋花接的。
“歪,找哪個?”
“臭娃兒。”
“啊!啊啊啊姑姑!姑姑姑姑!你跑哪裏去咯喲!”電話裏傳來小孩誇張的驚叫,逗得姜萊一下子笑出來。
“你不要管我在哪兒,你自己好不好嘛。”姜萊笑着問。
“好得很嘛!”小孩語調昂揚,“跟你說,我已經轉到外國語小學了,現在是宣傳委員!”
“诶唷,轉學啦?”
“對頭!而且學校給發獎學金,還有生活費,我現在超級有錢!”
姜萊聽了覺得有點兒驚奇,然而蛋花根本不給她提問題的機會,自己呱呱說個不停,“還有還有,我們現在搬到市裏了,媽媽跟董叔叔結婚了嗷!”
“蛤?啥子叔叔?你-你爸喃?”姜萊一聽這話愣住了。這幾個意思,她嫂子嫁人了?
“哎呀,我爸遭警察抓去坐牢了,我媽就不要他咯,先不說他……”蛋花很敷衍地解釋了一句,然後就急着要跟姜萊分享她在新學校的種種風光事跡。
這一通電話一直持續到姜萊的手機沒電關機,在她的追問下,蛋花詳細說了說家裏的事情,驚得她差點兒掉了下巴。
首先就是她的兩個哥哥和村裏其他一些人都因為盜伐保護林區的樹木被判了刑,嫂子們賣了家裏的老房子分了錢,都離了婚,大嫂跟新認識的男朋友閃婚之後搬到了市裏,懷孕的二嫂回了娘家。
至于蛋花那個小孩,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竟然通過一次演講比賽成為了外國語學校的特招生,并且搞到了獎學金,這意味着接下來直到高中畢業,她都不用交學費不說,每個月還能跟學校領生活費。
當然,蛋花也說到了那棵被挖走的老樹。
姜萊雖然對此并不意外,但得到确切消息後,還是掉了好一陣的眼淚。她有些後悔沒能回去救它,盡管她明白自己根本救不了它,她哥哥有時候為了錢什麽都幹得出來。
跟蛋花打完電話後,姜萊好長一段時間心裏都不能平靜,以至于下午上班的時候一直分心。
姜萊上班的地方靠近市中心,是一家人氣很旺的火鍋店。
她今天是晚班,來得有些遲了,剛換好衣服就被領班催着去上菜,結果忙中出錯地上錯了一壺飲料。
不巧,那桌的顧客脾氣不太好。
“我要的豆奶,你給我上的這什麽?”中年女顧客憤怒地瞪着姜萊,“這是花生奶!”
女人音量猛地一高,吓得姜萊一哆嗦。
“我兒子花生過敏,我點菜的時候沒跟你們說過嗎!”
“就是,得虧我們看了一眼,這要萬一孩子喝下去出點兒什麽事兒,你們付得起責任麽!”同桌的客人附和道。
“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中年女人拍着桌子,越說越氣。
見對方把桌子敲得咚咚響,姜萊自知有錯,縮着脖子,連對不起三個字都不敢說。
幸好,在她快要被女人罵哭的時候,一雙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
“大姐您消消氣兒,這小姑娘肯定不是故意的。”一個溫柔的女聲替姜萊解了圍。
姜萊擡頭把人看清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