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哀莫
《莊子·田子方》中曾有語: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意思是說最大的悲哀莫過于人的心情沮喪、意志消沉到不能自拔。即使人死了也比這種情況為好。
希顏是心死過的,所以在十四的一句話下,瞬間明白了純悫氣憤的由來。她本是平靜無波的皇室公主,無奈的一生□裸的擺在她的面前,她從來看得清楚,也從來不作任何奢望。可是,有那麽一個人來了,惹皺了這一池春水,讓她嘗到了冰碗的清甜。可,才只一個轉身,卻又讓莫名的冰淩凍傷了牙齒。牙痛,很要命的痛法!
純悫生氣生得很有理由,可是:“這世上,有誰和誰是永遠不會分開的嗎?”即使親厚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哪怕是親愛摯侶,也總有分開的一刻。“不過,看着人走的那個人,似乎永遠都是受傷的吧?”有時候,無關于真相公平如何長短,先走的人贏得了起碼背景上的潇灑,那看着他走的那個人,即使是勝者,滋味也永遠是苦澀的。
一如自己和齊磊,說不上最後到底哪個是贏家。回京後,莫名的希顏總是會想起那個男人。他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但沒有處女情結的希顏卻不會因為如此而把他視為心靈上的唯一。開始,齊磊選擇和她在一起,亦是因為看得到她這樣的心思。可是,最後嗯?第一次分別,自己傷了他,可先走的人是他。第二次,沒有直接的見面,‘愛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的苦橋戲本裏,自己本是受害者。可是突如其來的死亡,卻讓自己變成了先走的那個。永遠不可逆轉的離別,齊磊總是會知道的,知道自己死了,知道自己死在了那一天,更加會知道睡在他枕邊兩年多的女人竟然有那樣的疾病,即使歡愛也不得不事先吃藥才能維持性命。到時候,他會怎麽想自己?
因有心事,所以一整晚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一刻入眠。最後實在睡不着了,就是起身從箱櫃裏翻出來了二十個香包。只只香囊都精巧可愛,繡工一絕!不起眼的小處上,仍然一朵若有若無的清蓮。在別人的眼裏,那只是清蓮。可希顏知道,那是雪蓮,自己和純悫心中的那朵雪蓮。
“你什麽時候填上失眠的毛病了?”謝伯樂的職責是近身護衛,所以每天夜裏都會睡在風薩寝室的外側。對于這種怪異的現狀,開始時湯嬷嬷和春璇秋淨很是不适應,可是在看到人家劍鞘上金黃色的劍穗後卻是再也不說什麽了。皇上派來的,有誰敢管?
風薩睡時雖晚,但是質量卻一直不錯。象今夜這樣一夜不睡,天未亮就跑到藥房來的情形,還真是頭一次。謝伯樂很不解!不過瞧這女人一語不發的樣子,就知道問也白問了。這位風薩郡主只要心情一不好,幾天幾夜不說話實是常事。
裝香包的原料都是現成的,加之裝在香包之內不用再行加工,所以裝起來很簡單。最難的不過就是最後封口的針腳罷了。希顏拿針拿線的本事一向不高,為了以求配得上香包上精致的繡工,實在是花老了力氣。直到日上三午,所有的人都起來發現主子半夜跑到這裏來趕夜班時,才終算是幹完了。
桂嬷嬷自然是又一頓羅嗦,照以往的常例,希顏一句話也沒有給她。用過早膳後,換了衣裳,拿了錢袋就是帶着何順出門了。
來到大清朝,算下來今年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前兩年間,在外游歷的時光逛街轉道實是常事。可是如果論起在北京城裏逛街,抛去純悫一同去的那次,今天實是第二次。
三百年後的北京城,希顏算是熟客,四載大學生涯,已經把能玩的全部都玩了個遍。而三百年前的這裏呢?處處都瞧着陌生離疏。因天色尚早,事情又不急,所以希顏雖着了男裝,卻并未騎馬,走一陣停一陣的在街上亂竄,所過的店面不是賣琴的就是賣筝的。
“郡主可是要買琴?”何順本是不想也不敢說話的,可是實在忍不住替郡主那雙嬌如美玉的蓮足心疼。“城裏最好的樂器坊,并不在北城。”
聽了一半,不見人再說了。希顏扭過頭來就是看何順,這個小太監伶俐得程度很是對自己的胃口,知道什麽時候自己要聽什麽。現下怎麽倒不說了?不過,在看到他招手叫停下來的一輛馬車後,就明白了。
華音閣是北京城內最大也是最好的一間樂器坊。上下三層樓,各色樂器品種齊全不說,檔次更是高下皆有,任君挑選。因何順仍是一副小太監的打扮,所以希顏才下了馬車,立馬就有眼色伶俐的進去遞了話,然後一個四旬左右掌櫃模樣的人就是迎了出來。笑嘻嘻的一臉和氣生財模樣,卻是在看到眼前這年輕少爺蒙在臉上的錦簾後,瞬間呆怔。然後,膝頭一軟:“給郡主請安。”
開始,風薩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不過在看到何順比劃臉上的面簾後,頓時了了。全北京城裏,象自己這樣總在臉上挂面簾的主,恐怕也只有一個了。太明顯的标志,實是好認啊!
“郡主今日光臨小店,可是有什麽吩咐?”認清對主的身份後,掌櫃的陪話聲更是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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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把古筝。你這裏有好貨嗎?”剛才走得時間長了些,小有口渴的風薩進了雅間,頭一樁事就是指茶杯。何順自然是伶俐非常的從懷裏掏了主子最愛吃的六安瓜片來沏茶。微微潤了潤嗓子後,掌櫃才敢問,希顏始方答。
一聽說郡主要古筝,掌櫃自是滿口應承,然後指揮着夥計們趕緊翻箱倒櫃,把店裏最好的那七架古筝全部搬進了雅室。
古筝的面板以桐木為主,很少有其它木色。框架為白松。筝首、尾、四周側板可選用如緬酸枝、金絲楠木、紫檀等名貴木材。似眼前這七架古筝,其中三架緬酸枝的,兩架金絲楠的,還有一架紫檀一架烏檀的。琴弦似乎都是馬尾的,這讓希顏很是不滿意。馬尾雖不傷指,但是韌性太小。希顏素來喜歡彈曲調勁烈的曲子,這些弦想必是吃不住的!
“我那裏有一架鹿筋的。”熟悉的語調自雅間門口處傳來。
希顏擡頭一看,就見張若輝一身便服,站在珠簾之外。他身後小侍的手上捧着一只錦盒,看是剛剛采買完的樣子。穿越女就是命邪得緊啊!自己不過是興之所致出來看琴,沒想到居然處處遇故人。當下,燦然一笑,停下了手指間适才不經意的撥弄。笑道:“表哥肯割愛,兮顏自是搶着要的。”
張若輝今日也沒有騎馬,倒不是說他也有風薩這樣的閑情雅致,實是因為他家離這裏實在過于近。轉過兩個街角就到的路程,騎馬實在用不着。于是,在事隔了八年後,希顏和張若輝再次站到了張府的面前。
看着府門上簡素如昔的字樣,一時間張若輝也好,希顏也罷,真是感概萬千,恍如隔世。一眨眼,四個年頭就那樣過去了。
上次因為在門口就讓胤佑拉走,所以希顏實是頭一次踏進張府的大門。兩朝重相的府邸并不見怎樣繁華,反而是處處幽境古樸。尤其是張若輝所在的長房正院中,形跡更是簡約。遮天蔽日般的處處柳蔭下,映着張若輝的屋內清靜得有幾分涼薄。
或許是因為希顏一身男裝的緣故吧,平日裏看慣了大少爺帶朋友回來的張府下人并未對今天這位客人多加留意。知曉希顏身份的也不過是張若輝屋裏的楓書、沅兒兩個人罷了。這兩個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這位‘表小姐’了,乍然看到,很是驚訝了半晌。
表哥童鞋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一路上不說話也就罷了,進了屋子甚至連坐也不讓,就直接殺進書室裏翻箱倒櫃去了。何順有些不太适應這樣的場面,希顏倒是自在。一邊端着茶碗吃茶,一邊在這間套房主室裏看裝修。
居如其人,這屋子裏的畫梁雕棟雖然華麗,可家具程設卻都簡約大方。因為沒有女主人,所以幔簾紗帳錦榻靠墊上面的花色都以男人們看慣了的顏色為主,少見鮮麗繁複的花樣。盛夏本是百花盛開的時節,可屋子裏卻只擺了兩盆吊蘭。素白簡淨的朵朵小花,幽香卻也單調!
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沅兒,身上淡粉色的比甲是唯一的鮮亮。四年不見,這妮子果然出落出幾分姿色來了。眉目間雖算不得絕色,但是卻自有江南女兒的靈韻婉轉。一雙秋水剪眼,瞄向張若輝時情波流動。只可惜,看她仍是少女模樣的發式,就知道這些年,張若輝還是沒動她。
造孽啊!
“過來,試琴。”
張若輝不熱不冷的話從書室裏傳出來,希顏把手裏的茶盞放何順手裏一擱,就是挑簾進得了書室中。正中央的圓桌上,已經擺了一架一看就頗有年月來歷的古筝。紫桐的主板、金絲楠的側板、雞翅木的筝碼上嵌着淡黃色的牛骨。二十一只乳白色的鹿筋琴弦,撥起來就覺得彈性十足,餘音繞梁。好久沒有彈指揮發間的手指頭似乎有些技癢了,碰到如此韌性十足的琴弦,頓時來了精神。趕緊快速的纏好了義甲後,希顏就是撥開了琴弦。
她玩得不易樂乎,可張若輝的臉色卻是越來越差。
今天本是去配自己那張古琴上的琴弦的,卻意外在下樓時聽到了靈切繞音的筝音,順眼往半閉着門的雅室內一瞟,卻瞧見風薩手指熟練的正在撥弄筝弦。當時她只有單手弄弦,可那音色卻準得讓張若輝頓時失了聲音。好半天,才是說了那麽一句話。
再然後……那麽熟悉的上甲動作,以及現在聽在耳中,根本沒有聽過的曲調,如此流利悅耳……張若輝不會忘記八年前,在桐城,初教她彈琴時,這丫頭抗拒不配合外帶笨拙無比的手指。當時只認為她不喜歡這東西,教了半月仍然勾不起她的興致來後,張若輝就放棄了。不過是玩賞自娛的藝技罷了,不會也沒有什麽要緊的。可沒成想?
“表哥,扳手嗯?有幾根弦不太順手。”希顏試了一會子後,終于找出不對勁的地方來了。開口問張若輝要較琴扳手,可那人竟是在發呆。一臉表情烏炭一樣,肅穆蒼白得象是剛從喪宴上回來一樣。眼睛直呆呆的盯着那架古筝。
他在想什麽?
希顏猜得到,可是卻無話可說。風薩這個身份實在是麻煩多多,在自己尚未全盤弄清楚她的身份關系時,任何解釋的話語都有可能變成致命的疏漏。況且,面對這麽一個一心想給自己拉紅線保媒的‘大恩人’,希顏也真的無話可說。自己去一邊長案上的琴盒裏拿了扳手,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校位、試音、然後再較。有七根弦音都不符合希顏的要求,這樣的工程雖然不算太大,但是耗上兩三個時辰卻也是不意外的。
午膳,自是留在這裏用的。
張若輝的口欲一向是清淡為主,本就不吸引人的菜色再加上某人的棺材臉,實是倒胃口的。所以吃了才小半碗飯的希顏,聊喝了幾口湯後,就是又跑到書室裏去較音了。
原本在屋子裏站着服侍的三個下人,竟然都感覺到了屋子裏詭異的氣氛。再加止他們也實在聽不慣那較音時古怪的聲音,所以在收拾好碗碟後,全部躲到院子裏歇涼去了。
校音的過程是需要極靜的環境的,這樣意外得來的環境讓希顏的工作進展得異常順利。膳後沒有半個時辰,琴音就校好了。簡簡撥弄一曲,果然是得心應手的好琴!
張若輝只瞧她的臉色,就知道她肯定是滿意了。所以就将此筝連同十幾本樂曲,兩副義甲一卷纏帶并校音板手,一起給她裝到了筝盒裏。
一晚上沒睡,又整整折騰了大半天的希顏,實在是受不了如此清靜的環境,不等張若輝在那邊醞釀好他的情緒,就大咧咧的穿堂入宅,跑到屋子後面主卧室內,明顯是張若輝的寝床上夢游周公去了。
帽未脫,鞋未甩,甚至連枕頭都沒有枕上,就那麽直挺挺的倒在床鋪上,将半邊臉埋在床內側的錦被上……張若輝看了很久,也不見她自己動手後,只好過去幫她脫了靴子将雙腿擡到床上,然後輕輕抱起了她的玉頸,小帽摘下,将除卻面簾紗罩的玉顏嬌頰緩緩放在圓枕上。
盛夏的時節,蓋一床薄單也就盡夠了。
再然後……無事可做,無法可想的張若輝就只能呆呆的坐在床沿邊,看着那個已經不再是自己表妹的風薩郡主,那樣香熟的入睡。然後,在半睡半醒的夢呓中,纏綿悱恻的喃喃出兩個讓張若輝聽了痛徹心扉的名字。
“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