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四月江南,淅瀝的小雨已經纏綿了三日,仍是沒有停歇的意思。楊柳堆煙,春意正濃。
湖邊矗立着一棟舞榭小閣,二樓臨窗處,坐着一個身着嫩綠色裙衫的小姑娘,她一只手托腮望着窗外,另一只手不經意的撥弄着擺在面前的古琴。
小姑娘身邊還候着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少年。
她一直望着雨幕愣愣出神,哪怕這二人已上來許久,卻沒有對她造成絲毫的影響。
直到中年人輕咳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才放下撐着下巴的手,徐徐轉過頭來。
被領過來的少年正巧擡眼看到了這個小姑娘的模樣。
她有一雙晶亮的眸子,明淨清澈,睫毛像羽扇一樣微微顫抖。柳眉彎彎,皮膚白皙,嘴唇不點而朱。
高貴的神色自然散發在她顧盼流轉之間,如此清雅靈秀的氣質堪稱世間鮮見。
而這樣的氣質出現在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身上,實在是讓人不可置信。
兩人目光相撞。
少年匆忙低下頭,抿唇不語。
樂紹衣盯着眼前的小少年,想起前幾日爹爹說要給自己選一個伴讀書童。找書童本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奇怪的是爹爹他一向對這些事情不甚關心,怎麽會突然在意這種小事情?而且今日還真的就讓管家把人帶來了。
更何況——
她盯了少年半天,語氣中充滿詫異的問道:“宋伯,這就是爹爹給我選的……伴讀?”
眼前的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太陰郁了,給自己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可是小書童不都應該是活潑嬌嫩可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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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本子上可都是這樣寫的……
宋伯毫不遲疑的點頭。
“……好吧,”嬌嫩小書童幻想破碎,讓樂紹衣尤其心傷,連聲音也變得懶懶的:“他叫什麽?”
“樂十四。”管家回道。
樂紹衣無奈扶額,十四?我還十五呢!
樂家世代為将不善筆墨是沒錯,文官們揪着這個小辮子時不時地就向陛下彈劾陛下不在意也沒什麽,可是爹爹能不能稍微自勵自勉一下呢?
……
這名字起的也太随意了。
管家對着樂十四囑咐道:“這就是樂紹衣樂小姐,你只要跟在小姐身前,陪小姐去學堂即可。十四要好好保護小姐,照顧好小姐。”
樂十四垂眸點點頭,仍是沒開口。
到這時,饒是樂紹衣再大意也看出樂十四有些問題,更別說她自小聰慧敏感,善于察言觀色。
從剛剛見到少年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過,甚至連個表情都沒有。
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樣子,卻沒有絲毫孩童應該有的活潑,寡言少語,還對周圍的事物有隐隐的敵意,感覺像是……遭受過什麽重大變故一般,可他一個小孩子,能經歷什麽?
除了父母親人也沒有別的了吧?
一道光從樂紹衣腦中穿過!
爹爹一反常态,對此事如此費心,這樂十四……莫不是爹的私生子吧?!
那一瞬間,樂紹衣面上的表情很精彩。
“咳咳、”樂紹衣清清嗓子,不動聲色的試探道:“宋伯,十四是從哪裏帶過來的?父親政務繁忙,怎麽會有心留意這些事情?”
“老奴也不清楚。”
聽到這個回答,樂紹衣心中已經隐隐約約有些把握。
再仔細打量,發現這個男孩眉目疏朗,确實有爹爹年輕時的風姿,雖然大體看上去不像,但說不定長相是随了母親。
他穿着破舊的衣衫,面黃肌瘦。看上去和樂紹旸差不多年紀,卻比紹旸過的清苦得多。
也許是做慣了姐姐,樂紹衣忍不住心疼十四的遭遇,看向樂十四的目光中帶上了若有若無的憐惜。
……
宋管家還不知道自家十歲的小姐已經自顧自的編完了一出折子戲,不然定要哭笑不得,并且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瞞着老爺給小姐帶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
不過樂紹衣想偏也正常,樂紹衣的母親在生樂紹旸的時候難産去世了,當時樂紹衣也不過一兩歲,對母親的記憶幾乎沒有,父親樂铮十年來也不曾續弦,是又當爹又當娘的照顧一大一小。樂紹衣雖然才十歲,可她少年早成,能夠體諒父親的不容易,因此非常不介意自已能有一個後娘來分擔爹爹的重任。
所以她對這個不知來歷的“弟弟”異常和藹。
她起身走近十四,端的是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樣,溫聲道:“小十四保護我,我也會保護小十四,會像保護自己的弟弟一樣努力保護你哦。”
說罷,正要伸出手摸摸十四的腦袋,樂十四卻猛地後退了一步,黝黑的眼眸裏閃過一絲防備。
……
她想當知心姐姐,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意做乖巧弟弟。
顯然,樂十四并不願意。
樂紹衣一愣,尴尬之色瞬間蔓延。
她努力把懸在半空中的手拐了個方向,別起了耳邊的碎發。
一股迷之詭異的氣氛從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從那天起,這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小伴讀就跟在了樂紹衣身邊,那時候樂紹衣還不知道,自己半生的喜怒哀樂都将被這個人牽絆。
現在,她欺負他欺負的很開心。
……
樂紹衣承認,一開始自己是想對他好的,是因為她真的以為樂十四就是自己失散在外的弟弟。可樂十四從早到晚一直是一副“你好煩啊我好想無視你你能不能別和我說話”的面無表情臉。
哪怕紹衣再想對他好,也耐不住他一直冷眼相待,畢竟她只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況且她樂紹衣是什麽身份?
護國府嫡長女,從小被當做掌上明珠一般疼寵着長大,有誰不看她的臉色生活?饒是比尋常小姑娘懂事穩重,可她的傲氣也是尋常小姑娘無法相比的。
因此,她實行了沒幾日的懷柔政策在樂十四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下,宣布失敗。
春日嬌俏,梨花時節。院子裏一顆梨樹早些時候就綻了花苞,如今,梨花花瓣簌簌而落,一片一片的落在樹下的小姑娘身上。本應是一幅落花佳人獨倚之美景,卻被一聲哀嘆壞了氛圍。
“這個樂十四,委實氣人!”樂紹衣拿掉落在身上的梨花瓣,把它們當做樂十四,憤憤的扔到地上。然後像是不解氣般,擡起小腳丫又狠狠的踩了幾腳。
正在這時,從樹後面冒出來一個小腦袋,頭上戴的白玉發冠歪歪扭扭,略微擋住了稚氣白皙的面龐,眉目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像極了樂紹衣,仿佛盛滿了滿天星光。
好一個俊俏的小公子!
小公子蹬着青緞小長靴邁步走近樂紹衣,嫩聲聲的開口:“阿姐!旸兒找你好久了。”
樂紹衣看到樂紹旸,心裏的憋悶之感消下去了一些,她扯出一個笑,伸手把他的發冠擺正,柔聲道:“旸兒自己來的?有沒有和書清先生說過?”
樂紹旸本來滿心歡喜,誰知一聽書清的名字,竟然渾身一抖,小眼神噌地就暗了下去。
他大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随後舉起自己的小手,大聲控訴道:“先生總是板着臉讓旸兒讀書,旸兒背不下來還打旸兒的手心,好疼的。所以旸兒才偷偷跑出來的。”
……
果然是偷溜出來的。
“不要以為給我使苦肉計,我就會把你藏起來。乖乖回去讀書。”
“不要!”樂紹旸別起小手,腦袋一揚:“我才不要回去。”
看見他這幅樣子,樂紹衣是哭笑不得,樂家洗白莽将稱號的希望全寄托在樂紹旸一人身上,從他小的時候,樂家就致力于培養他的才子氣質,奈何他偏偏不通文墨,獨愛武學,多年培養絲毫不起作用。
前幾日就因為在學堂拉幫結派被委婉的勸回了樂家……
爹爹這才找到了書清先生來家中給他上課。
想起來就是一把辛酸淚。
樂紹旸看到阿姐的臉色,就知道自己難逃被逼着回去溫書的命運,可他實在對那些文绉绉的話厭惡至極。
該怎麽辦?
正在他苦惱的時候,眼角突然瞟到有一片衣角在遠處若隐若現,再定睛一看,發現是阿姐剛剛帶回來沒多少日子的伴讀。
剛剛碰到阿姐的時候,她是在生氣吧?嘴裏還念叨着這個伴讀的名字?
樂紹旸雖然不好讀書,但卻是個機敏的小少年。他的大眼睛滴溜溜轉了個彎,漫上了狡黠。然後拽着紹衣的衣袖,努力墊着腳把自己湊到了樂紹衣的耳朵邊:“阿姐,旸兒可以讓十四哥哥聽你的話哦。”
看到自己阿姐的眼神一亮,他就知道自己抓住了敵方軟肋,然後又慢悠悠的說出自己的條件:“可是阿姐不能告訴書清先生旸兒在這裏。”
“……”
這一招叫做避實而擊虛,避強而擊弱,誰說自己沒好好讀書的?
樂紹旸驕傲的挺了挺小胸脯。
遠遠跟在後面的樂十四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一個披着小白兔外衣的小灰狼給盯上了。
他只是一個人自己在心裏疑惑,自從真正來到樂家,這個樂小姑娘就對自己谄媚的過分。
說什麽要把自己當做弟弟一樣疼……真是莫名其妙,明明自己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歲。
本以為她只是嘴上說說,沒成想還真的對自己格外照顧,吃穿用度都比普通書童好了不止一個檔次。
難不成真是讓自己碰上了好心人?
“好心人……”十四嘴唇翕動,腦海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凄厲的火光照亮殘月,耳邊是無法停歇的哭喊聲和厮殺聲,最後畫面定格在一片腥紅。
等他定下神來,從回憶中掙脫的時候,眼眶已然泛紅,他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突兀的顯現出了一絲冷笑:人心是這麽不堪的東西,自己竟然還敢對它抱有幻想?
哪裏有什麽好心人?不過就是小姑娘心血來潮罷了,等過幾日,新鮮勁過去了,哪還能顧得着自己
然後樂十四口中那個‘心血來潮的小姑娘’就突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
小姑娘把身邊的嫩生生小公子交給樂十四,而後沖小公子眨了眨大眼睛,拍拍屁股,走了。
樂十四:“……?”誰能告訴我這是個什麽意思?
樂紹旸:“……!”阿姐,你居然把戰友留在敵營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