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魇
十四無動于衷。
樂紹衣見狀默默把十四拉到身後,頗為糾結的開口:“二少爺,這……或許是個誤會?”
“誤會個屁!死丫頭,今日之事小爺絕不會善了!”他破口大罵。
樂紹衣攥住十四慢慢收緊的拳頭,溫聲道:“二少爺,今日之事,我代我的人向您道歉……”
那人盛怒打斷樂紹衣,“滾蛋!就知道你們都是一路貨色,還有你那個只會舞刀弄槍的爹,也是一個老匹夫!這畜生這條命小爺要……”
“啪!”
響亮的一巴掌打在了那人臉上,樂紹衣的臉上瞬間被冰霜覆蓋,聲音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二公子請慎言!若二公子不想善了那咱們就交給大理寺處置,看看到底是辱罵朝廷一品命官罪重,還是毆打一個從二品的戶部侍郎的‘兒子’罪重!”
那被打的少年驀地一噎,他自幼熟讀月祈明律,辱罵朝廷命官輕則被杖責,重則甚至小命不保。而與尋常人打架鬥毆頂多被罰銀杖責而已。
縱使心中滿是不甘,他也沒辦法明着将這件事情鬧大,否則吃虧的只能是自己,他憤憤低頭,咬牙切齒的說:“剛才是本公子口不擇言,還望樂小姐不要見怪。”
樂紹衣嗤笑一聲,轉身走了。
留在原地的少年面目猙獰,眼眸之中滿是陰狠,樂紹衣,咱們走着瞧!
樂紹衣心裏明白,以十四的性格,能把他逼到出手,那位侍郎家的二公子也必定難逃其咎,不客氣的說一句,簡直真乃神人也,因為這是樂紹衣印象中十四難得僅有的失去理智。
可是不管怎麽,他也不應該和別人動手啊,甚至還在書院裏面明着下手,“十四,你今日太魯莽了。這書院裏的學生全都是不能輕易招惹的人,逞一時之勇恐怕會帶來無窮禍患。”
十四斟酌了許久才緩緩說:“他太過分,那樣辱罵小姐,我……”他低下頭,神色莫辨:“十四知道了,十四知錯。”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知道什麽了?”樂紹衣涼涼一瞥,繼續說:“雖然你今日魯莽,但是不代表你是錯的,揍他揍得好!可是給本小姐出了一口惡氣,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樂十四看着她嬌憨的模樣,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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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護國府就到了,待樂紹衣用完晚膳已是掌燈時分,十四去後院練武功,她則直接回了卧房。
更深燭盡,燭光黯淡,夢中是久別的故鄉。
眼前是晏家府邸,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着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面是聖上親筆題上的“宴府”二字,一切都還是繁華鼎盛的模樣。
十四站在門前,他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
普通的人做夢時哪怕夢境再荒唐、再不符合期待,也極少有人閃現出“我是在做夢的想法”。十四的這個夢裏明明是他祈禱無數次想要回到的時光,可他卻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在夢中。
因為現實中的宴府不過是一堆廢墟,草木荒深,滿目瘡痍。宴家已亡這個事實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記憶之中,千回百轉,日夜不敢忘。
也不能忘。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露深更重,宴府府門緊閉。細雨橫斜,積水順着十四的臉頰悄然滴落。
夜,靜的可怕。
倏地,他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三四十個黑衣人攜刀劍而來,刀刃反射着月亮的光輝從他眼睛上掠過,晃得他閉上雙眼。
那些人穿過他,集結在了樂府的門口。為首的黑衣人一個手勢,剩下的殺手就從院牆飛身而入,足不沾地。
看到他們進了院子,一向無甚表情的十四臉上漫出了驚懼之色,他拔腿跑向樂府,哪怕、哪怕他心裏清清楚楚的知道這只是夢境,這只是困擾他整整九年的夢魇,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跑進去,想要把沉睡的爹娘都搖醒,告訴他們有壞人進來了,不要再睡了。
轉瞬之間,場景突然變換,他來到了爹娘的屋子裏。
床榻之上,三人酣眠,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睡在爹娘之間,臉上都是甜甜的笑意。
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笑得如此幸福。
宴父突然轉醒,蹒跚着把熟睡的小兒子藏到了床板底下,房門被踹開,一個又一個的殺手接連闖進來,早已中毒的他根本無力抵抗,強撐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被一個人刺中了胸腹。
十四站在旁邊,雙眼泛紅,他一次又一次撲上身去擋在自己爹爹身前,可那些鋒利的兵刃卻一次又一次的越過他插進了他爹爹的胸膛,然後是他的娘親。
入目即是,滿眼殷紅,鮮血的味道彌漫在他周圍,揮之不去。
他的爹娘躺在一起,悄無聲息。
他跪倒在旁邊,哭的聲嘶力竭。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我宴家究竟有什麽錯?竟招致如此大禍!
蒼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父親一生為國為民,風裏來血裏去,只為還月祈一個太平盛世。
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這到底是為何?!
等十四從悲痛中喘息過來,天已大亮,管家伯伯老淚縱橫的将兩三歲的他從床板底下撈出來,喬裝改扮以後直接出了城。
管家連給宴父宴母安葬都不敢,生怕仇家尋得什麽線索,知道他們二人的下落。
他抱起扔在熟睡的宴小公子,咬緊牙關,顫巍巍的哭到:“老奴死不足惜,但少爺您得活下來啊!您不能讓宴家一百多口人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啊!”
十四站在院子裏,看着管家抱着小公子漸行漸遠。
這場大劫過去,宴府已經滿目瘡痍,殘破不堪。
昔日恢宏徹底不複。
他的腳下都是屍體,一個活口都沒有,昔日的歡聲笑語如今成了死一般的寂靜。
雨越下越大,夾帶着風聲呼嘯而來。
這些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宛若是尖嘴獠牙的惡魔,叫嚣着暢快。他雙手緩緩收緊,青筋暴露,指骨都快被自己捏碎了。心仿佛是被上萬只螞蟻啃噬,痛苦不堪。
如此悲痛,如此無力。
他瞪着腥紅的眼睛,暗暗咬牙: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十四,你醒醒。”一聲呼喊将他喚醒。
他緩緩睜開眼,還處在剛才巨大的悲痛之中。周圍的所有變得模糊,唯獨把樂紹衣關切的眼神看得分明。
她披着一個薄薄的鬥篷,三千青絲披散而下,臉龐如同溫潤的白脂玉。
就是這個小姑娘,她讓自己從夢魇中掙脫,她把自己從無間地獄拽向美好人間。
她從陽光正好的地方走來,光明是她的風采。
那一瞬間,十四心中的委屈和痛苦再也控制不住,他拽住樂紹衣的手,一頭紮進小姑娘的懷裏,無聲流淚。
樂紹衣驚訝于十四對自己的親近,并沒有發覺他哭了,她也不知道這個少年發生了什麽,只能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柔聲問:“是不是魇住了?沒關系,那只是夢。夢醒了,就好了。”
可是她不知道,對十四而言,夢醒了,才是惡魇。
許久,十四從她懷中擡起頭。借着淺淡的月色,樂紹衣發現他的眼睛裏漾着濕潤的水色,眸子竟是比黑夜都要黑上幾分。
二人無聲對望。
十四啞着嗓子開口問道:“小姐怎麽來了?”
聽到他這麽問,樂紹衣才想起來自己來的目的,把放在床邊的劍拎起來:“你剛剛把劍落在我房裏了,我給你送過來。你明日清晨不是要用嗎?”
“謝謝。”十四垂眸。
樂紹衣把劍放到床邊,叮囑道:“你快些睡吧。”
她要走,十四卻拉着她的手固執不肯放開,看起來無助的令人心疼。
樂紹衣只好做到床沿邊,安慰他道:“我等你睡了再走,睡吧。”
十四順從的閉上眼。
今晚的月亮低低的垂在窗邊,殘月如鈎。夜色濃稠的如同深沉得化不開的墨硯,繁星寥寥點綴于夜空。
樂紹衣輕輕唱着歌:“天黑黑,夜長長,風兒輕輕吹,月亮慢慢晃,樹葉兒遮窗棂啊,我伴十四入夢鄉……狐貍坐在沙漠上,十四睡在我身旁……”
十四的呼吸漸漸沉穩。
桌臺紅燭搖曳,二人的影子時不時地重疊在一起。
夜初靜,人已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