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人的暮色
回到房間已是淩晨。
亮卻不在。
“我将他移去巴比倫了。”電腦先生的投影出現在了我的身後，“他必須呆在營養槽中，你知道的。”
我抿緊了下唇，“是……”
已經沉睡了三年，也将繼續沉睡至永遠的亮，只有靠那些設備，才能完好無損。
我卻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将他短暫地留在了身邊。
“一年的這個時候，你總要将他運出來，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電腦是無法明白我的邏輯吧，即便是這樣問，也并沒有真實想知道答案的意思。
“……因為一個人睡，太冷了。”
筆直站着的男人微微一怔，這一瞬間在他臉上所浮現的神色，到底是費解，還是憐憫，我無法分辨。
不過這也無關緊要。
因為他只會說，“那麽，請早點休息，陛下。”
我點了點頭。
房間漂浮着一股香氣，我側臉去看。
從空中花園的溫室中所采摘而來的伊斯帕罕，正盛放在我的床頭。
這淡淡的香味，讓人不由想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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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掀開鋪好的被褥，果不其然，靠近枕頭的一角，又有新的發現。
每一晚，留給我的驚喜總是不盡相同。
這次是，菱形的深紅色寶石，所簇成的一朵玫瑰。
無比鮮豔的光澤。
“什麽啊……”
我嘟哝了一句，鼻子突然有些發酸。
這樣的安排，就好像，他從未離開一般……
“昨天的禮物我很喜歡哦。”
晚上起來便去看他。
燈光從巨大的營養槽的另一頭投射過來，水紋的光與影便浮現在我的視網膜上。
不可捉摸的光線漂浮不定。
連眼前的景象都變得虛幻起來。
我仿佛看見他的眼睫微微顫動着，正要睜開——
可仔細再看，那雙眼眸依然緊閉。
隔開我們的玻璃厚度三十厘米，而這也将是，之後每一日，我所能接近他的，最近距離。
“亮，昨天我很早就出去了，”靠在他身旁，随便閑聊，“所以沒有過來陪你用早餐——”
身後的大門滴地一聲開啓，有人接近了我的身後，不過，停在了幾米遠的地方。
那喀斯公爵的心腹，曾經的，羅伊那。
對我而言，還有另一重意義的一個名字，伊茲米。
除非有要事，否則他不會挑這個時候進來。
“什麽事？”
“來自羅馬的客人，并沒有見到其他人來接應，陛下。”
我的手指扶在了營養槽的強化玻璃上，“我知道了。”
“背景也已調查完畢。這位聖殿騎士，曾是傑瓦爾領主的侍從。”
我這才覺得驚訝地，轉過了臉看他，“傑瓦爾領主？他怎麽會派人過來？！”
梅第奇主教白花了那麽多年心血，機關算盡，卻終究沒有登上教皇的寶座。
說起來還是因為他與吸血鬼的那不清不楚的瓜葛，以致一直以來都不怎麽得民心。
而在阻擾他登頂的力量之中，聖殿騎士團的實權領導者傑瓦爾領主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他的影響在最近幾年越來越盛，雖然其支持的梅第奇家族另一脈也沒有得逞，不過成為影響甚深的樞機主教之一留在聖天使城，這也是他所能夠得到的最大勝利了。
“新任羅馬教宗不怎麽放心這位親近帝國的紅衣主教，所以……”
所以這次來訪的客人中，混進了對長生種恨不得見而誅之的極端恐怖分子。
真是，沒有一時一刻不為自己眼皮底下的城市感到擔憂。
亮當年，也是像我這樣，不得一日的安心吧。
伊茲米見我不再發話，便道，“我已經派人跟緊，請您務必放心。”
“恩，我知道。”
伊茲米的能力我相信，那喀斯公爵一蹶不振，便是慘敗在他的手上。
而他對我的忠心，更無須懷疑——
長生種的癡情，就連死亡都鞭長莫及。
他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便退到了房外。
“還有另一件事。”
一向不太願意出現在這個房間的AI，緊接着浮現在房間的角落。
“我想靜一靜。”
“你就随便聽一聽好了，不打擾的。”
這個AI還真是……
“悲嘆之星的主程序故障多年，沒有得到任何指令去修複。這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這我知道，亮也與我提過，它的材料還需幾萬年才能完全降解。
說得不好聽一些，兩千多年後的它，便只是軌道上的垃圾一枚。
但不知從何時起，居然成為了帝國最震懾人心的秘密武器。
亮分明并沒有再利用的意思。
“從營養槽中蘇醒的藤原佐為，試圖違背皇帝陛下的意願，昨天淩晨，他啓動了供給它運作的太陽能電板。”
我咬住了下唇，“這事佐為已與我提過，他想修正一下它軌道，不至被漂浮的太空垃圾給撞到。”
“不，不僅僅是如此。”
AI先生的聲音變得冰冷，甚至充滿了機械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藤原佐為壓根就不需要喚醒悲嘆之星的主腦——瑪雅。”
“我……知道了。”
“你該知道，這是十分可怕的開始。”
“佐為是它的主設計師，他知道該怎麽做，不用你來提醒。”
而且別忘了，你也不過是一臺人工智能而已！
“我與瑪雅不一樣，”幻化成創作者形象的AI發出一聲冷笑，“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挑戰人類的智能。”
幾乎同時響起在耳邊的，亮那時的擔心，“佐為先生似乎認為，程序中間，也會出現靈魂。”
“哈？”
“ ‘在無數個O與1之間，是否躲藏着一個靈魂呢？’ 懷着這樣的疑問，他設計了悲嘆之星的主腦，瑪雅。”
“可是亮，AI再怎麽智能也好，也不過是電子元件的組裝吧。”
“是吧……所以說科學家的思想，是我們平常人所無法探求的深淵呢。”
回憶在這一瞬間被點亮，而我緊緊咬住的下唇，已然滲出了血珠。
“我知道了。”
“一直以來，皇帝陛下就是這樣，從不為任何人所影響，所以……”
我也要習慣，不再依靠任何人。
從巴比倫出來已近深夜，但卻像是被留在了那裏，整個人恍恍惚惚。
內閣扔上來的報告一大疊，我盯着第一本的第一頁看了足足一個小時，連一行字都沒有看進去。
佐為見我心不在焉，便抽走我手中的文書，像是漫不經心地提道，“對了，阿光，我今天上午去看過了，悲嘆之星的主腦已啓動自行修複程序，未來一年的時間內，便可修複百分之三，如果按這個進度，百年之內必可重現當年的規模。”
“就算恢複了又怎樣？”我終于按捺不住，“它能幹什麽呢？！帝國沒有人力物力去維持那個昂貴的空間站，更別提培養什麽宇航員！還有，那上面裝載的足以一次性毀滅半個地球的軌道武器，是說佐為你，還想再看一次世界大戰麽？！”
“……”他的臉色突地一白，嘴唇在微微顫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別過臉去，幹脆不再看他。
房間裏一片死寂，只有他劇烈起伏的呼吸聲。
良久，他繼續開口道，“阿光……其實我只是想……”
“不要說。”
我聽見誰的聲音，這麽冷冷地阻止了他。
“是……陛下。”
他最終慢慢行禮，退出了房間。
哪怕只是一小點的未知，都能輕而易舉地毀掉當前，我不能冒進，也不可以退縮。
更不可以将任何一步，寄托在別人身上。
從此刻起我便只有我自己。
在這黎明永不到來的，暮光之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