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違背的誓言(下,一)
那修.朱尼厄斯.布魯特斯永遠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那一天。
那是第五次聖戰結束的第三年,他剛剛從前線回到羅馬任職。
自诩為米蘭王族的布魯特斯家族,近百年開始将自己的觸手從經濟領域伸向了神職。
被稱作“米蘭的吸血鬼”、擁有羅馬近十分之一財力的銀行家們不再滿足小小島嶼那一方狹隘的市場,很快他們的目光投向了整個歐羅巴。
然而,大陸上的每個國家各自為政,四分五裂的狀況使得現實格外險惡,想要在今後斂金之路上暢通無阻,只有得到教皇廳毫無保留的幫助。
亞歷山大三世的死亡正中了他們的心意——來自西班牙的外來勢力終成了昨日黃花,取而代之的,則是與他們獲得同一利益者,利奧六世。
沒有經濟基礎的政治便不能稱之為政治。
同樣,沒有政治回報的經濟,便也同樣不能稱之為經濟。
只要教皇廳站在他們的身後,歐羅巴遲早是囊中之物。
不再是當年那個追随傑瓦爾領主只曉得黑與白不可共存的小随從,如今的那修知道,要挽救這個國家、乃至這個世界的命運,只有忍受着與毒蛇、猛獸一路同行下去。
貪婪,荒淫,狡詐,欺騙……
教會內部存在的種種罪孽幾乎讓不知情的外人無從想象,這座天主之城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是地獄的熔爐。
而他身陷其中無法掙脫,備受煎熬。
就在這一段無限彷徨的時間之中,這一天在教堂靜思的他,遇到了那個人。
仿佛上等祖母綠般的雙眸在接觸的第一秒就奪去了他所有的注意。
是……信徒嗎?
他從鬥篷兜帽的陰影中悄悄地打量着他。
而他正與神像前的神父輕聲交談。
從天頂漏下的日照拂過了他的側面。
那一瞬間,那修仿佛看見了書中所描繪的将撒旦沉入地獄的大天使,從畫冊之中步入人間。
從未體驗,全身被一股無法描述的波動所擊中,禁不住地戰栗起來。
那一天他留到很晚,直到那名男子離開。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地趕去那個教堂,若無其事地向神父打聽起來。
任憑誰對這樣的存在都是過目難忘。
結果也讓他如願以償。
那個人在羅馬求學,聽說聖人路迦常常在這裏布道宣講,便過來一睹風采。
偶遇的瞬間,驚鴻掠影,由此定格在他的記憶中。
他曾想過無數個再會面時的場景。
每一個場景都來得那麽可笑與虛幻。
但沒有一個場景,猶如當前這樣,讓他感覺不真實。
“你是……吸血鬼?!”
拜那名死不要臉的吸血鬼伯爵所賜,曾造訪過帝國的他,這次又充當了一回敢死隊性質的信使。
因為如此然後這般,所以就拜托那修大人了喲!——仿若天使的面容上呈現的,就是你趕緊送死去吧的惡魔笑容——事到如今,那修已經可以從容應對來自路迦.德.梅第奇或者說
吸血鬼惡魔的任何挑釁,但眼見着這個惡魔的荒謬建議輕易之間就得到了教皇乃至樞機主教的一致認可,不由覺得心寒。
教會內猶如跗骨之蛆的各色存在,根本就只把那一身法袍當做謀取名與利的通行證,哪有人會真的在乎教會、羅馬、乃至整個人類世界的未來呢?
而如今在不可思議事件薄上,又添加了一條——
那名男子,在教堂之中令他心悸的對象,竟然是——
“放肆,這位是我們帝國的皇帝陛下!”
一旁身着華服的戈麥公爵呵斥了一聲,卻依舊無法叫醒還在半夢半醒之中的羅馬騎士。
是假的吧……怎麽可能……
“你好,布魯特斯大人,”從禦座上下來的男子,正是那修無數次夢回中的容顏,“很高興你能代表羅馬,帶來和平的橄榄枝。”
橄榄枝什麽的,話說我要真是鴿子該多好……
哪怕六年前被突兀地帶至缪勒公爵病榻前,那一段荒謬的交談給予那修的沖擊,都沒有當下如此巨大。
以致頭腦中出現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外,一片空白,當然也對帝國皇帝陛下伸出的,表示友好的手勢,完全看不到。
皇帝陛下似乎并沒有在意他此刻的失态,而是靜待他的回神。
無數次被現實所拷打的神經終于不負所托地恢複過來。
那修急忙伸出手,握住了那個人。
只不過臉上挂着的笑容之僵硬猶如石化,大概風一吹立馬就能粉碎。
還好,與那一任新君完全不同,這一位對待羅馬來使的态度簡直稱得上歡迎之至,言談舉止,更是恰如其分地熟稔,絲毫沒有身為人類公敵的自覺,就好像——好像他不是吸血鬼
,而是人類!
“閣下應該從過往資料中了解過的吧,所謂的長生種,也不過是為細菌所感染的幸存者罷了,與你們的祖先,本就是同一血緣。”
上一次的造訪,因為其中兩人擅自行動,突襲皇宮,居然差點得手,導致計劃流産,中途而廢。
之後戰争一觸即發,他們混入帝國的內線也給肅清內部的皇帝陛下一并啓出,本以為同伴一定會被嚴刑拷打而後慘遭殺害,沒想到這一位居然不動他們分毫,只是全部遣返回羅馬
。
彼時那修心中就有隐約的想法。
帝國的實力足夠踏平整個人類世界,卻為何一千多年來只安踞于大陸一隅。
恐怕,也是沉睡中那一位的意願。
“………我見過缪勒公爵,”那修不會再進行什麽同源不同源的争論,在他心中,羅馬與帝國之間,人類與吸血鬼之間,已然不是一個是非問題,“當年的新君維拉蒂卡陛下,曾
經在她的病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至今還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
碧藍的眼眸注視着眼前的這個人,那修一字一頓地複述道,“‘羅馬并非一日建成,不過給我一天時間,我可以讓這個詞彙就此從地球上消失。”
亮的眼神一震。
“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帝國可以做到,”他總會想起那一座血染的空城,三萬多條鮮活的生命喪失在茫茫火海之中,“可這,未必是陛下你所想要的結局。”
不愧是光所選中的對象。
亮微微一笑,“閣下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
“所以,”那修道出了此次出行,自己所計劃的,最終目标,“希望陛下能與我們一顆定心丸,答應百年之內,不再興兵作伐。”
片刻的沉默。
即便已步入冬季,內殿的雅閣內依然暖香熏人醉,飄落的細雪之下,是一株一株爛漫的山茶,偶爾從枝頭掉落,一整朵便在雪地上綻開。
“咔嚓——”
又一朵茶花落地。
“上一位與我談及此事的教皇閣下,不幸葬身火海,”亮沒有立即答應,而是緩緩道來,“在密談的場所埋下了炸藥,将和談炸成一片廢墟的,不是你們教會麽?”輕輕松松,亮
将答案的選擇權直接抛回給了那修,“閣下,如果要我保證,那首先就得确認保證的對象本身,是否真心願意與我們和平共處。像上次那樣心口不一,會讓我很難辦呢。”
心口不一嗎?
明明就是四分五裂吧——
外國勢力的影響,集團利益的争奪,新舊教義的沖突……這種種滋生在教會內部的毒刺,已經蔓延至天主城的每一個角落,真要他做出保證,恐怕比打上一場硬仗都難。
“不過,即使這樣,我仍然願意相信你,那修.朱尼厄斯.布魯特斯,”帝國的皇帝陛下站起身來,烙下誓言一般,向他伸出了右手,“百年之內,不再興兵,我向你保證。”
很快,微微發抖的手指,堅定不移地,握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