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預兆(下)
窗簾全放下來了。
房間內變得昏暗。
甚至連燭光都被一層又一層的紗帳厚厚地圍住,再也逃不出來。
幽黃的光暈投在了地氈上,那塊淡藍的顏色,便淡了下去。
少年盯着那一塊地氈望了很久,直到紗帳之外的醫生最終為之前三個小時的會診做出了判斷。
“這位大人,請您放心,只要安心地接受治療,一定能治好的。”
“我相信您,醫生,”他的聲音十分輕快,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意,“可我并不想聽這些勸慰的空言,請告訴我,到底我的身體,發生了什麽事。”
醫生沒有料到,對方會直截了當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問題猶如一發定時的炸彈,正等着自己點燃。
盡管如此,既然患者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也只能如實回答。
“入侵您肺部造成您咯血的,既不是細菌,也不是濾過性病原體,而是您自身……”
淡金色的眸子吃了一驚地微微睜大,而後嘲諷似地,眯了起來。
“是嗎?”
喃喃地,從凋零花瓣般的唇中吐出了深深的嘆息。
“短生種中,有相似的說法,這一類自我攻擊的免疫障礙,他們通常稱之為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與他們不一樣的是,侵食細胞的,是您體內的溶血杆菌。”
紗帳另一側,依舊是昏暗而模糊。
片刻後,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那麽,請您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呢?”
待到紗帳那邊再沒有一絲動靜,才有人進來,領着羅達醫生離開了這個幽暗的房間。
這正是帝都的傍晚,黃昏的夕照映在港灣的海浪之上,猶如裝飾着蛋糕上雪白奶油的碎金紙片,閃閃發光。
有幾只鳥兒飛落下來,争奪着甲板上的面包碎屑,扇動翅膀撲打着,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而在争奪中扯落的片羽在空氣中飄飄然浮起,又被海風挽了去,呼地一下,飛進了焦糖般黏稠的夕照之中。
“真美。”
此刻望着這樣的夕照,站在窗前的少年喃喃地贊嘆道。
而他身後的青年,卻以飽含着截然相反感情的目光,苦澀地注視着他的背影。
“伊茲米,今天的會診,是我私下拜托你的,所以,請不要告訴那個人。”
青年因克制情緒而動用了全身的力量,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回答。
“我回去了,今天,謝謝你。”
少年收回了投注在窗外的目光。
“大人?”
沒有問出的疑問。
不過少年似乎了解他的心聲,而默默笑了笑。
他回來,又并不是為了見他。
少年不想多提,轉身要走,“回程打點得怎——”
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少年的眸子一瞬間瞪到極大。
“我想,您似乎忘了打點我了,梅第奇大人。”
帶着笑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而抱胸笑侃的人,正是帝國的皇帝陛下。
帶有惱意的目光不止一次掃過伊茲米的臉龐。
而他正保持着眼觀鼻鼻觀心的入定狀态,無論投來的目光是剮是割,都與本人無關了。
就該認清的,那個人效忠的對象!
光狠狠地從盤裏切下一塊肉,想象成那個人鼻子或者手指的,嘎吱嘎吱咬了起來。
“怎麽,打擾你雅興了?”亮笑吟吟,替他切開盤裏的牛排,“下次想偷襲的話,最好還是找一位知情識趣的合作者吧。”
光握住刀柄的手指一頓。
會診的事,亮似乎,還不知道。
羅達醫生是當年辛舒亞夫人治療團隊中,唯一一名反對以輸血治療自己的醫師。
當年被暗算,體內的溶血杆菌失控,不得不依賴外來幫助壓制它們而進行的輸血,卻為此,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亮失去了一半的血液,由此失控,将治療室變成一片血海。
沉睡的三年,自己代替他,成為帝國主宰。
醒來後的政見不合。
被貴族陷害,聖殿騎士的殺入。
順理成章被流放至伊斯坦布爾。
人類與吸血鬼的第五次聖戰。
屠城。
為了贖罪而來到了羅馬。
遇刺,失血過度,溶血杆菌失控,開始漸漸吞噬自己。
光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了聲。
兜兜轉轉那麽多事,最後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怎麽了?”
亮沒用餐,只是看着光吃,見他這一下笑得有些古怪,不由出聲問。
“祖母大人離開之時,說過一句話,我現在倒真算深有體會,”光沒有再動盤裏的食物,放下手中的餐具道,“所以說,命運這回事,大抵還是存在的吧。”
“怎麽突然想到了?”
“啊,只是感慨一下,”想到這,光已經坦然,他的事,亮的事,還有其他的事,“追蹤者現任的領導是誰?”
“瑪雅。”亮頓了頓,又問,“到底怎麽了?”
“能勝任?”光對亮後面那個追問熟視無睹,“瑪雅與DR不太一樣,它的邏輯很古怪诶。”
“我知道,”亮輕笑,“所以溝通上,我就交給DR了,不太一樣不代表不一樣,他們還是有共同語言的吧。”
光擦了擦唇角,像是故意打斷此刻輕松诙諧的氣氛,硬生生來了一句,“我回去了。”
亮有些訝然。
今天的光,不對勁。
“從剛才開始,你就沒有再看我一眼,是我做了什麽讓你不舒心。”
陳訴的語氣。
光起身的姿态一僵,而後斷然搖頭,“沒有啊。”
亮定定地看着他。
光的後背起了汗意。
他不想說。
這種事,說穿了,也就完了。
片刻的僵持。
“咚咚——”
兩人同時看向窗外。
那裏停了一只海鷗,正啄着窗棂的木條縫裏的什麽,此刻才發覺有人,立即驚得一掠翅,撲撲撲地飛到了欄杆上。
氣氛又陷入微妙的沉默之中。
光覺得很郁悶,也很惱火。
亮偏要自己打破這一切嗎?
為什麽就不能讓他自己自顧自紮在沙堆裏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呢?
最後還是亮讓了步,“你什麽時候回去?”
光的狀态顯然一觸即發,亮并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觸犯了他哪一點,但現在逼問他,并不是明智之舉。
只是光壓根就不想再理他,他知道自己開口也什麽都挽救不了,所以幹脆就不說。
而且羅達醫生也提過,情緒過于激動,也會導致病情加重。
他胡亂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亮掃了一旁的伊茲米一眼,點了一點頭,便跟着光一起踏上了甲板。
光走得極快,甚至沒有用搭橋,腳尖直接一點就躍上了對岸。
羅馬那邊,他只推說身體不舒服而留在了府邸療養,最多三天,再拖不久的。
他得馬上就走。
但肩膀一沉,是亮的手指搭了上來。
他将他扳過身,手指扶着他的臉,細細地看。
“你臉色不好,生病了?”
在昏暗的船艙裏便懷疑起來,此刻借着海濱一路的強照燈光,便發現果然如此。
光的臉有些蠟黃,唇色卻是蒼白。
“沒有。”海濱的晚風吹過,濕冷空氣撲了滿臉,光一手捂住了唇咳了幾聲,好一會,才慢慢地移下手指,“只是羅馬的夥食太差勁,每餐都吃不好罷了。”
平靜地說完,光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放回口袋。
“那就回來。”亮的回應毫不猶豫。
“呵呵,”光幹澀地笑了幾聲,想掩飾自己那一瞬的動搖,“那你想要的未來——”
“我想要的未來,是和你在一起!”
亮沒有放手,依舊用力壓住他的肩膀,光一時無法動彈。
最後他放棄了掙紮,投入亮的懷中。
“知道了,這一天不會來得太晚,很快我就能回來了。”
不過三四個月而已。
這一次,将永遠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