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黑夜裏的尾随者
範錫坐上地鐵,換乘一次,于六點多來到一片住宅區。這是他的新兼職,未來的每周三、周六,他都會來這裏教空手道。
“範老師好。”一進門,女孩就腼腆地朝他問好,他笑着回應。
這家的女主人娟姐獨自帶着兒女生活,哥哥初一,妹妹小學五年級。娟姐是個舞蹈演員,家裏有間練功房,正好作為教學場地。
上周,娟姐帶着孩子去範錫工作的少兒體能中心報名,可妹妹始終低着頭,死活不願和其他孩子一起學。後來,範錫追上他們,毛遂自薦,把這份私活兒收入囊中。每節課90分鐘,收費三百。
兄妹倆都很有禮貌,妹妹是管聲的粉絲。不過,她根本沒認出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空手道老師,就是和偶像一起漂流孤島的人。
比起範錫這種十年老粉,她只算是萌新。她說,因為管聲的容貌不再完美,又表現得很堅強豁達,所以才會吸引她路人轉粉。
她性格孤僻內向,大半張左臉都被青黑的胎記覆蓋。幾個男生成天喊她青面獸,問她哪天上梁山。
前一陣子,語文老師講“智取生辰綱”的故事,那些壞小子不斷在旁起哄,氣得她立志要學一門功夫,把他們打倒。
“老師,我想學那種一擊必殺的。”開始上課後,妹妹腦袋半垂,齊頸短發擋着左臉,幽幽地說道。
身材瘦小的哥哥也惡狠狠地揮拳:“範老師,您先教我,我學會了就去收拾那幫小混蛋。”
範錫倒沒有去講那些“要修身養性,當你變強之後自然便會無視他們”的大道理,而是展示了舍身技、二段踢、騰空回身踹等所謂的“必殺技”。
在兄妹倆崇拜的驚嘆中,他溫柔地笑笑:“厲害吧?哈哈,要學很久呢。”
二人登時意興盎然,熱身後從基礎動作練起。窗外暮色漸濃,小花園裏缤紛的太陽花也斂起花瓣,靜待下一個黎明。
突然,妹妹大叫:“啊!老師,窗外有變态!”随後躲在哥哥身後。
範錫急忙靠近窗邊,只見花園外有個頭戴棒球帽的高大男人,正借助花藤的遮掩,在那鬼頭鬼腦地偷窺。
此人一身寬松的運動裝,面孔藏于陰影,一時看不出年紀。見行跡敗露,便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了。
Advertisement
他心裏升起疑慮。來時,他就感覺有人尾随,但沒多想。臨走前,他把事情對娟姐講了,她不屑地彎起紅唇:“沒事兒,甭擔心,可能是我前任。”不過,還是在他的叮囑下将門反鎖。
夜晚悶熱,像在身上裹了一層塑料布。
出了小區,範錫塞好耳機,捧着紫菜包飯邊走邊吃。過馬路時,不經意間側目一瞥,遠處赫然有個戴帽子的人影!見他看過來,那人便假裝打電話。
瞄着對方的身量,他心弦一動,已然有了答案,又不敢确定。過了馬路,他繼續走,随後快步閃進一條胡同,藏在一間小賣部的門垛旁。
十幾秒後,男人追了過來,因失去目标而茫然四顧,口中納悶兒地嘀咕着。
“哎。”他開口輕喚,鼻腔發酸,一時欣喜、無措又迷茫。耳機裏,剛好響起他最喜歡的《遙不可及》,為這個場景加入BGM,還挺逗的。
男人愕然回首,看向他所在的那片陰影,因緊張而頻頻調整帽子。兩條長腿原地挪騰幾下,終于緩緩邁步靠近,揮了下手,說:“嗨。”
沉默,漫長而尴尬的沉默。
從前,他們一睜眼就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只能呆呆地打量彼此。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亂成一團無從開口。
範錫實在不知該做什麽,為了顯得不那麽木讷,便低頭吃了一塊紫菜包飯。嚼着東西,便自在了一點,而且自己做得可真好吃啊。
“你做的?”管聲沒話找話地湊過去,捏起一塊塞進嘴裏,“嗯,好吃,還有肉松呢。你賣多少錢一盒?”
“原味的十塊,肉松的十二,金槍魚的最貴,十五。”
“不貴,在店裏起碼三十打底。”
說完,管聲俊逸的眉宇舒展出一個笑,範錫也跟着笑了。氛圍輕松了點,但還是沉沉地壓在身上,像陷入某種粘稠的液體。
沉默再度襲來。
為了緩解窒息感,管聲一塊接一塊地吃人家的紫菜包飯,同時偷眼觀察範錫的表情……沒什麽表情。
原來,當食材和調料變得豐富後,這小子做的東西是這個味道。在島外,他們從沒一起生活過。
從來沒有。
他不知道範錫喜歡點哪家外賣,用什麽味道的洗發水和牙膏。是鬧鐘響了就起床,還是再拖五分鐘。他們曾是彼此的全部,然而在孤島之外,卻又毫無交集。
該如何體面地提起從前?是先為那次争吵中的口不擇言道歉,還是說說蘇盼的事,或者澄清一下曾經在夜店睡嫩模的謠言?
他們分開了很久,久到無論怎麽做鋪墊,都會顯得依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算了,有事直說吧。因為死要面子,他已經錯失了太多。
為什麽還在吃……
範錫眼睜睜地看着晚飯被吃光,忍着餓把空盒丢進垃圾桶,又遞給男人一片濕巾擦手,主動打破沉默:“聲哥,為什麽跟着我?”
“嗯……想跟你說點事。”管聲沉吟着,忽然摘走他的耳機,塞進自己耳朵,挑起嘴角,“你在聽我的歌,你沒脫粉。”
“這有什麽,就算分開了,我依舊是你的歌迷。”範錫搶回耳機,裝進充電倉。感覺像是隐秘的心事被當衆戳穿,莫名的羞恥,“什麽事?”
管聲答非所問:“你真夠忙的,通告排得比我還滿,接下來還有事嗎?”
“回家換身衣服,去做代駕。”範錫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我是兼職,空閑時偶爾做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既然你找我有事,今天就不去了。”
他猜測着男人找到自己的目的,大概猜得到,卻又不敢置信。世間的人互相交往,無非謀財、謀色、謀情。自己財色皆無,唯有一腔舊情。
管聲局促地左右看看,問:“你現在住哪?去你那兒坐坐吧。”
“我和人合租,你不方便,就在這說吧。”範錫淡淡地說,往胡同深處走了走,停在一棵老槐樹下。
斑駁樹影,是天然的馬賽克。
他摘下帽子,用帽檐扇風,盡量神态自若。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發型像被轟炸過。
管聲跟過去,笑着撫平他的頭發,“我弟回來了,賴在我那兒不走,不然可以去我家。”
範錫彎了下嘴角,沒說話,腹诽着:你就裝吧,就算你弟沒回來,你也不會帶我去你家。
“說正事吧!”管聲也摘下帽子正色道,“前兩年,不是有個謠言說,我在夜店睡了什麽嫩模嗎?我真的沒有。你是我最特別的粉絲,我想當面跟你澄清,以免你對我失望。”
“我知道你沒有。”範錫盯着那道疤,時間能磨平一切,可它還和分開時一樣。它好頑固,管聲一定用盡了辦法,也沒能徹底除掉它。
他早已不再生氣,不再傷心,只是有些懷念從前。時常把玩那些貝殼磨制的餐具,和裝在香水瓶裏的潭水。
那水依然清澈。
但是,當管聲從無所不在的廣告裏走出來,從耳機裏鑽出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他卻感到深深的迷茫。像平靜的水潭落入一塊巨石,一切陡然間變得躁動而混濁。
良久,那張唇形優美的嘴,又艱難地蹦出一句話:“我想,向你道個歉。對不起,那天我說了很多傷害你的話。”
“哪天?”範錫挑眉一笑,用早已釋然的語氣說,“是說我配不上你的那天,還是你要告我诽謗的那天?”
“我……”管聲靈活的舌頭頓時打了結,耳根紅得像挨了耳光,“我指的是前者,後者等會兒再說,那是另一件事。”
範錫慢慢斂起笑,表情變得認真:“你又沒打我罵我,只是把心裏的實話說出來而已,沒什麽好道歉的。”
“那只是氣話,我從沒那麽想過。”
“聲哥,你啊……”他忍俊不禁地搖搖頭,“算啦,還想跟我說什麽?”
管聲原地踱步,用手指頂着帽子轉圈,琢磨片刻後再次開口:“我知道你結婚了。”
範錫微微一怔,移開視線,“嗯”了一下。
“蘇盼得絕症了,你為了照顧她,所以娶了她,是嗎?”
他又“嗯”。
管聲摸摸鼻子,發出無奈的輕笑,故作輕松道:“別人學雷鋒只是喊喊口號,你像是被雷鋒魂穿了,傻小子。”
“聲哥,別随意調侃別人的家事。”範錫眉頭一皺,臉色微冷,“我妻子剛剛病逝,我親手把她葬在了我的墓地裏。我知道你不認識她,但她也是你的粉絲,希望你能尊重我們兩口子。”
兩口子……這個代表着最親密關系的稱呼,令管聲如遭當頭一棒,表情在臉上凝成一層殼,仿若曬幹的泥偶。
“抱歉,請節哀。我不知道她已經……我不是有意的。”他雙目半垂,神情流露出羞愧,開始笨拙地說些安慰人的車轱辘話。之前,他一直憂心範錫的狀況,今天見其神色如常,才開個玩笑。
但是他心裏,最深深處,極為陰暗的角落,在不久前得知範錫喪偶的那一瞬間,竟生出一絲竊喜。他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甚至不會告訴鏡中的自己。這個卑鄙至極的念頭,像蟑螂般猥瑣可惡,卻又殺不死。
“你們有夫妻之實了?”他飛速吐出幾個字,怕說慢了,就咽回去了。随後,垂下孤傲的頭,等待一個回答。
“我愛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家人。她住院,化療,放棄搶救,開死亡證明,火化,領骨灰,下葬……全是我簽的字。”範錫眼中蒙上一層淚光,嗓音喑啞顫抖,“但是,我從沒對她有過一點非分之想,哪怕是一瞬間。我知道,你不相信異性之間有純粹的友誼。你沒見過,不等于不存在。”
“好了好了,別哭,現在我見到了,特別的純粹、偉大。”管聲心痛的同時也松了口氣,嘴裏哄着,慌忙在身上摸索,從褲兜掏出一張有點皺的餐巾紙遞過去。
“我沒哭!”範錫倔強地打開他的手,“是你唾沫星子噴我眼睛裏了!”
“我哪有那麽厲害,又不是豌豆射手。”管聲沉默片刻,見範錫情緒平複了,便問:“她的病,花了不少錢吧?我給你的卡,怎麽不用?”
“因為,我不會給你一丁點兒看不起我的機會。”範錫字字珠玑,平靜地望過來,單手捂着胃部,像是被氣到胃痙攣。
這話像把錐子,直直戳進管聲的心窩。
從前,他暗中覺得眼前的人令自己顯得“掉價”。如今看來,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才是真的掉價,而範錫分明是無價之寶。
可他卻把寶貝弄丢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
管飯促膝長談~ 得知粥粥和三個男人同居,聲哥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