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慢的車
別開始了,太累了,兩個人都累。他拼命才從沼澤裏爬出來,風幹一身泥濘化為盔甲,不能再陷進去了。況且管聲有今天不容易,他不想再當絆腳石。
“也許你想問我對未來的規劃,說實話我暫時還沒想好,但我絕不會再和你分開了。我想把你帶在身邊,保镖也好助理也好,先随便找個什麽身份。我保證,有朝一日,我會光明正大地牽起你的手!”
他默默揪着背包的肩帶,盯着地上髒兮兮的小水坑,那裏映着一彎銀月。
管聲依舊那麽自信乃至自負,傲氣近乎于傲慢,甚至都沒問過他還愛不愛了,就單方面決定要重新開始。又不是創業,心若在夢就在,看成敗人生豪邁。
“說話,別在心裏瞎嘀咕。”似乎看透了他,管聲捧住他的臉,迫使他擡頭與自己對視。
“讓我想想。”範錫輕輕地說。
“也對,你一時間肯定無法做決定。那我們做個約定,如果你同意,就去看我的演唱會,我會看見你的。”
“嗯。”
“你會去的,你可是我真愛粉,對吧?”管聲急切而不安地搖晃他的腦袋,像在市場挑椰子,“你敢不出現,我就從舞臺跳下去。”
“你不會的。”然後,他的唇又被封住。真的是最後一次了,他想。
範錫回到住處時,那哥兒仨都已經睡下了。卧室裏鼾聲激蕩,如雷公電母在鬥法。
他洗完澡,又順便洗了衣服。正赤膊往陽臺的晾衣架上搭,忽聽身後啪嗒一下,火光一閃。他回頭,見三娃正叼着剛點燃的煙,神色複雜地瞧着他。
“老弟,你回來了。”
“唔。”他低喏一聲,臉上發燙地解釋道,“剛才和我在一起那位,是我……前任。”
“哦,我沒想問這個。我就是想說,我那點錢你不用急着還,別委屈了自己。”三娃打量着他傷痕累累的身體,吐煙的同時發出長嘆,“你前任挺暴力啊,可千萬別跟他和好,這種事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窗外,青綠的原野和山巒在緩緩倒退。
咣當,咣當……G2F2,G2F2……管聲推了下沒有度數的眼鏡,拿出錄音筆,默默錄下此刻的聲音,随後放在唇邊輕輕地說:“火車,鐵軌,我周圍彌漫着泡面的香氣,零食包裝袋的摩擦,和嘈雜的聊天聲。”
18歲,剛嘗到名利雙收的甜頭時,他特別排斥火車。去哪兒都要坐飛機,哪怕很麻煩。他會特意餓肚子,只為在VIP休息室多吃免費的餐點和咖啡,直到撐得惡心。
因為,胃裏的那些東西,讓他感覺自己很高級。
那時他年少,他飄了,渴望擺脫原有階層的一切。曾經要好的同學、朋友全都冷處理,剛認識幾個月的大學同學也漸漸斷了聯系,因為他們見過他凡俗的一面。
他頂着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是高冷男神、情歌王子。男神和王子,怎麽會在寝室裏縫補褲子,用502膠水粘開膠的拖鞋。怎麽會在食堂裏對比飯菜的價格,牢記每日的特價菜。
初中時路過琴行,櫥窗裏有一臺施坦威。他忍不住拉着母親進去問,可不可以試彈。母親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鹵料味,店員皺了下鼻子,輕蔑地瞄着他們的衣着,說:不能,碰髒了不好擦。
然後,轉頭就去招呼一個打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試彈,熱情地給她家長沖咖啡。
這一幕錐心刻骨。他發誓,要讓所有人都不敢再用這樣的眼神看媽媽。
後來,他自己也買了臺一模一樣的鋼琴。他想揪着那個人的領子,來看他的琴。不過,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或許,自負源于深藏的自卑,傲慢源于曾被怠慢。
和公司簽約時,他天真地說:“我只專心做音樂,不搞別的,也不太會別的。”經紀人雨哥說:“我也愛音樂,我在東北玩樂隊的時候,你還玩尿泥呢。時代變了,孩子,純粹的音樂人沒出路。”
起初,他還能靜心寫歌做專輯,白佑作為公司的大股東也很照顧他。後來,留給音樂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曾經夢寐以求的鋼琴居然蒙了塵。
他成了銷售員,背着業績指标,銷售自己的外型、人設、話題……他寫出好聽的歌,周圍的人都很高興。不是因為歌好聽,而是它所帶來的商業價值。
他把公司當金礦,公司也把他當搖錢樹,互惠互利,共贏未來。他失蹤,公司股價連跌;他回歸,連着幾個交易日漲停。
在島上,當他失去一切,只剩下一個粉絲時,才算是自由自在地真正活了一回。他很害怕做凡夫俗子,怕一地雞毛、烏煙瘴氣的日子,但在範錫身上,他看見了平凡而不平庸。
他看向對面那曾是唯一的粉絲,對方也正在看他。目光交錯,那對墨玉似的眼珠迅速垂下,落向手裏的書。
《兒童教育心理學》,近兩小時的車程中,範錫很少說話,一直在看它。
管聲想,他很難考上編制,很多學校壓根兒就不願意招外地戶籍的教師。不過,假如他一定要實現這個确切的理想——成為小學體育老師,将來可以暗中幫他找關系。凡事只要有門路,就沒門檻。
“過兩分鐘我就到站了。”管聲身體前傾,按住他的書,“再見面,就是演唱會了。你一定會去的,對嗎?”
“多喝水。”他答非所問,目光淡而堅毅,“你一忙,就總是忘了喝水。”
管聲點點頭,整整帽子,起身和其他旅客一起移向車廂交接處。列車緩緩停穩,他走下車,隔着玻璃朝範錫揮手。
後者也輕輕擺手。
管聲站在原地,編輯一條消息發過去:
“你會出現,會和其他人一起尖叫。當他們喊我愛你時,你也會喊我愛你。我聽得見你的聲音,也懂得其中的不同。”
——“多喝水。”範錫回複。
管聲這次回老家,是陪父母參加三爺爺的葬禮。老人家住頂級養老院的費用一直是他出,走得很安詳,是喜喪。在大家的期待中,他也順便掏了辦喪事的錢。
葬禮很風光,來了很多人。大家瞻仰過三爺爺的遺容,又來瞻仰他。不時有遠親的小孩子怯生生地湊到他身邊,拜托他簽個名。
陪父母待了幾天,他動身去英國參加音樂節,順便和正在瑞士登山的白佑聚一下。
每年七月至九月,白佑基本上都在歐洲度過,像猴子似的四處爬山。他問好友,怎麽沒再去巴基斯坦挑戰攀登K2,對方說這種要命的事都是一鼓作氣,不敢再去了。
回國後,他一天沒歇,趕到貴州黔東南某小鎮,入駐即将開機的電影《莉莉,莉莉》劇組。這裏離範錫的老家凱裏不算遠,一小時車程。他想抽空去看望岳父岳母,轉念一想,還是低調點吧。
當晚,是第三次劇本圍讀,前兩次他沒趕上。不過,他早已通讀劇本,并熟記自己的臺詞。
這是個溫暖、離奇而詭谲的故事。
阿偉的母親莉莉,是個美麗的中年單身女人,被查出絕症。有一次,她在夢中叫了一個名字:阿輝。
阿偉偷看母親的大學日記,發現這個男人經常出現,于是循着蛛絲馬跡,開始追尋阿輝的蹤跡。
另一條時間線是25年前,從阿輝走進大學校園開始。他和莉莉是同學,還有一個好朋友小北。像所有青澀甜蜜的愛情故事一樣,三人的關系總是停留在一戳即破的暧昧。
然而,随着阿偉對莉莉過去的步步深入,和阿輝校園生活的流逝,兩條時間線逐漸交彙,兩個人的形象竟逐漸重合。
阿偉發現了一個令他驚愕的事實,母親莉莉做過變性手術,母親就是阿輝。她對自己曾經的性別有天然的排斥,所以在變成女人前,寫日記時只用第三人稱,這算是編劇玩的一個敘述性詭計。
25年前,和阿輝相愛的真正的莉莉,早已不在人世。他愛那個莉莉,甚至渴望成為她,于是選擇變成女人,作為莉莉繼續生活。而阿偉,是他做手術前,和一個東南亞情人生的孩子。
初次通讀劇本時,管聲整個人僵成了兵馬俑——簡要概括,就是我媽其實也是我爸,而我爸本質上是les。
兒子阿偉和變性前的阿輝由同一演員飾演,是導演的禦用男主角。中年莉莉,是個演技精湛的女演員。而25年前的真莉莉,則是一個還沒畢業的新人,表演風格青澀卻不生澀。
管聲的角色,則是那個小北,他願稱其為小悲催。
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他都默默陪伴對方左右,表面上看,他喜歡真正的莉莉,卻對阿輝也有隐而不發的情愫。但劇本沒有明寫,只點出一些神态特征。
他是男二,但實為男三,因為兩個主要角色都屬于男主角。
小悲催戲份不多難度不小,表演的時間跨度長達25年。雨哥幫他拿到這個角色,是想讓他能在各大電影節争取個最佳男配,因為這個導演的電影很容易拿獎。
他覺得,自己将用獨特的演技打破這個規律。從影多年,他的獲獎記錄一片空白,這也是黑粉攻擊的重點。
劇本圍讀時,他想象假如範錫是女人,也挺招人喜歡的。一個平凡而要強,可愛又倔強的女孩兒。以他們在島上和諧的頻率,第一個孩子大概會在獲救不久後降生吧。
哈哈哈……該取什麽名?管飯?哈哈哈……
“管聲,你在笑什麽,可以分享一下嗎?對角色有什麽理解和看法,或者調整的建議?”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
演唱會即将開始,因為那個約定,聲哥像大姑娘上花轎,可給他緊張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