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溫鎖
跟三個老人待半個小時以上,絕對會出問題。
尤其是兩個脾氣暴躁,而另一個神志不清的。
外公哆哆嗦嗦,再次掉了筷子,外婆在深呼吸三秒後也放下筷子,她不打算撿了,去廚房拿了把刀,我拉住她,“外婆,嚴格來說,法律是不允許殺人的。”
“法律允許我們剁手嗎?”
“如果嚴格來說的話,也不允許。”
外婆“啪”地一下把刀放在桌子上,“這事兒私了,法律不會怪我的。”
外公看那刀反射着光,連忙站起來,自己把掉落的筷子撿起來放在桌子上,指着外婆,“你你你......你個瘋婆子。”
“你還敢罵我,這麽多年是誰給你端吃捧喝,拉屎把尿,你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我成天伺候你容易嗎!”
周阿婆在一旁看熱鬧,“哎喲喲,這就受不了了,當初早讓他娶我了,你非跟我搶。”她又看向外公,“你眼瞎了吧,娶了這麽一個人,今天要是我倆換個位置,我保證任勞任怨。”
“你少放屁!”外婆的火氣立馬換了方向,但也許是想起了她們當初的争執,又看向外公,“你當初到底想娶誰!”
“我想娶何......”
我捂住外公的嘴,把他拉進房間,“外公,如果你真的很想死,找個我不在的時間,此刻我想活着。”
他還要沖出去,似乎不把他想娶何蘭這件事說出來就不自在。
我把門鎖上,“我想活着的時候并不多。”
他看了我一會兒,雙眼迷茫,像是想嚼清楚我這句話的意思。沒多一會兒,他眼中的霧散開,瞪着我,“什麽死不死,活不活。能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有多幸運,你是不知道,當年計劃生育嚴得很,有些孩子......”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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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早年從事跟計劃生育有關的工作,那些年他為了那些未出生的孩子東奔西走。有些人避孕意識不強烈,只能三番四次地打胎。
他說他這份工作是索命的無常,他老了以後一定會遭報應的。
那時候我還小,外公的肩膀寬闊又結實,他喜歡把我抱在懷裏,跟我說:“米米,能出生就是幸運啊。”
我一直以為我會帶着這份幸運成長,直到我爸開始不沾家,我媽在我身上落下的第一棍。
我跟外公說,我一點都不幸運,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就好了。
那時外公緊緊抱着我,他的懷抱很溫暖,像一只大熊,“每個孩子的目的地并不是人間,而是天堂,因為人間有人對你的到來充滿期待,這份期待足夠強烈,足夠真誠,才能把你從天堂的路喚回來。你的到來,我期待,外婆期待,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對你抱以期待。”
“可是媽媽不期待。”
“米米,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人的情緒也太複雜了,你媽媽這輩子遇到的事情有很多,漸漸地她有些力不從心了,但你要相信,她曾真誠地期待過。”
“那那些沒人期待的孩子呢?”
“他們去天堂了。”
“天堂多好,我不應該留在人間的。”
“都好,天堂負責日出日落,人間負責一日三餐。”
現在外公不能在我情緒低谷為我排憂解難,但他偶爾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能出生就是幸運。”
我聽他講了當年那些陳舊往事,這些故事我聽了一遍又一遍,故事沒有什麽不同,不同的是我聽故事的間隔越來越長了。
那天故事講完後,我給他放了一首歌,單曲循環,聽了三遍他才問我:“叫什麽?”
“天使。”
“天使好啊,我喜歡天使。”
“我喜歡大熊。”
外公聽着歌在笑,這個笑可以讓我忽略他逐漸加重的病情,他臉頰不斷增多的皺紋,在這四分十秒裏,我們一起來到一個地方,那裏充滿幼稚與暴脾氣,那裏的路曲折又漫長,那裏的天空永遠湛藍,夜晚總有星星。
那個地方叫做“過去”。
而四分十秒之後,我們落了地,這裏有音樂剛結束後的餘音,有門外的争吵,有外公的哈欠。
我幫他簡單洗漱了一下,把他扶到床上,“晚安,我的大熊。”
“晚安,我的天使。”
我喜歡外公為數不多、記得愛我的樣子。
那個晚上,我在外婆家睡的。
睡前門外的争吵還沒停止,醒後門外的争吵還在繼續,我拉開門,“外婆們,你們不會吵了一個晚上吧?”
外婆翻了個白眼,“我稀罕跟她吵,手下敗将。”
周阿婆翻了一個更大的白眼,“那是因為我找到了更好的。”她對我說,“米米洗臉刷牙,跟阿婆買菜去。”
“我外孫女。”
“跟我親。”
“我們有血緣關系。”
“跟我親。”
我默默地往後退,避免成為犧牲品,同時,另一側的門打開了,外公一臉疑惑地看着她們,“你們倆怎麽在我家,何蘭呢?”
...
...
...
幸好我及時關門。
跟三個老人待半個小時以上,你就能漸漸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抓住矛盾,轉移矛盾,自然而然就可以解決矛盾。
但這個辦法不适用于老年癡呆患者,不然我洗漱完畢後的半個小時內,兩個外婆不會因忙于收拾地面上四分五裂的碗,而推遲帶我去菜場的時間。
到了那已經十點鐘,外婆心心念念的排骨已經賣完了,周阿婆說她矯情,明明換一個攤子就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的。
外婆看她,“你懂個屁。”
我已經習慣了她倆如此随意的用詞。
周阿婆沒回擊,因為她來了電話,接通的時候她顯然把這份怒火朝着對面撒了,那頭被莫名其妙罵了一頓。
可越罵火越大,“說好了中午過來吃的,周嶼煥,你敢放我鴿子我就敢燒你家!”
電話挂了。
菜場周圍一片寂靜,外婆卻和周阿婆對了個眼神,她倆的氣竟然在罵周嶼煥的時候一起消了。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她倆共同的磁場,那些沖着對方發的火,可以因第三者的介入而統統轉移方向,通常承受方是外公,偶爾會是周嶼煥。
她們才不在乎承受方是誰,她們的火消了就行。
菜場裏的人又恢複了常态,兩個外婆走在我兩邊,到了分叉口的時候,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外婆說左邊的蔬菜便宜,周阿婆說右邊的牛肉比較香,我經不住胳膊這麽一直受力,“這樣,你們去買蔬菜和牛肉,我去前面買點蝦,行嗎?”
“行。”外婆松開了我的胳膊,“我給你做油爆蝦。”
周阿婆松開了我另一只胳膊,“她手藝不行,我給你做白灼蝦。”
“我都吃,我買兩份。”
我要走的時候,周阿婆又拉住我,“米米,別忘了......”
“我知道,講價!”
四十分鐘後,我們回到了家,我在廚房看周阿婆去蝦線,外婆回家确認外公沒事後也跟了過來。
兩人把油爆蝦和白灼蝦分得清清楚楚,并讓我吃完給個評價。
我感覺飽了。
正要退出去,腿突然被舔了一口,回頭,那只阿拉斯加沖我吐舌頭。
我拍了下它腦袋。
“舔我幹什麽,色狗。”
剛罵完,色狗的主人走進來,打了招呼後進了洗手間,随後又進來一個戴着耳機的姑娘。
周阿婆側了下身,“宗閑,你又來蹭飯。”
“阿婆,我可不是蹭飯,我哥失戀了,我跟着開導呢。”
“失戀?”
“對,我哥他......”話還沒說完,看見了我,扯下一只耳機,“阿婆,什麽情況,你怎麽跟她在一起?”
“什麽什麽情況,你什麽情況!”
宗閑對我出現在這裏感覺不可思議,“她偷東西的。”
“誰告訴你的?”
“大家。”
“去他媽的大家!”
外婆扯住她,“你怎麽在小孩子面前說髒話。”
“我他媽哪裏說了?”
“你他媽剛剛明明說了!”
宗閑攔住她們,“你們兩個別他媽的吵了。”
周阿婆瞪她:“誰讓你說髒話的!”
“我......那個你們要不要聽我哥失戀的細節?”
“誰甩誰?”
“我哥能被人甩嗎?”
“甩人那不叫失戀。”
宗閑立即糾正:“你們要不要聽我哥跟沈敘分手的細節?”
“快講。”
我們三個都洗耳恭聽,這時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周嶼煥走到宗閑身旁,把她另一只耳機也拽了下來,宗閑所有的訴說欲全部收回,歉意地聳了聳肩,做了個封嘴巴的動作。
周阿婆折回廚房,“沒勁。”
“阿婆,要不我跟你說說溫鎖偷東西的細節?”
周阿婆和外婆一齊沖了出來:“你他媽再給我說一遍!”
有她們兩個在的廚房,別人是插不進去腳的,宗閑被罵了一頓之後很惱火,想不明白為什麽被罵,還想不明白為什麽會在這裏看見我,打了一把游戲之後不太服,約我出去單聊。
我那個時候正走進最北側的小書房,她氣勢洶洶要跟進來,邊走邊把那些“想不明白”和“你真的有偷”往我身上撂。
關門前我無聲地送給她兩個字,她放在嘴裏倒騰一遍,使勁敲門,“你出來,你罵誰垃圾呢!”
“溫鎖開門!”
“出來單挑!”
“溫鎖你死啦!”
暴躁的敲門聲随着周阿婆的一聲怒吼而消失,宗閑換了副嗓音,“阿婆,我沒有想打人,我只是想進去看看我哥小時候的照片。”
“你哥能給你看?那些照片誰碰他揍誰,小時候你挨的揍還少?”
“誰讓我哥小時候拍照不穿衣服!”
聲音逐漸遠離,可書房裏并不平靜,我能聽見細微的“斯哈”聲,左右找了一遍,發現阿拉斯加躲在書桌底下撕一本《易經雜說》,碎紙片一點一點飄出來,窗戶沒關,随着風飄到了我的腿上。
我拿掉,發現腿上沾着它的口水,我蹲在它面前,“是這樣的蠢狗,你撕......”
“汪汪!”
“你撕書歸撕書,別弄得口水到處流,很不衛生,你爸沒教你嗎。”
“汪汪!”
趁着它張嘴的空隙,我把書拿了過來,它來奪,我硬拉,它突然松開書來舔我的手。
“幹嘛又舔我,色狗。”
我把手擦幹淨,見它瞪着我,拿起書不甘示弱地把完整部分全都撕完,“你撕吧,全是碎渣。”
它在碎渣裏蹭了蹭,風把碎紙吹到了我身上,我撲掉,瞥到某個不同于書面的畫質又瞬間拿起來,把狗推到一邊,在剛才那堆碎渣裏翻翻找找。
不止書,還有夾在書裏的老照片。
門口的話再次清晰地傳來,“......那些照片誰碰他揍誰......”
我把身上的碎紙全撲掉,放在狗的身上,“你幫我頂,我給你買肉吃。”
“汪汪!”
“你別叫了,蠢狗!”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陣狂叫讓門口響起了腳步聲,然後開門聲,然後腳步聲在我倆面前停止。
我擡頭看他,“要是我說狗撕的,你信嗎?”
這時候那條蠢狗伸出舌頭,把我胳膊上沒撲幹淨的碎紙舔了過去,舌頭越伸越長,碎紙就這麽直愣愣地晾在那兒,那狗好像在傳達:“爸爸不是我哦,是她哦。”
周嶼煥在我倆面前蹲下,把狗舌頭上的碎紙拿下來,那眼神一看就像什麽都懂的,偏不點明,把碎紙放食指指腹上,伸我面前,“我該信嗎?”
生氣!
阿拉斯加是世界上最蠢的狗!
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