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敘
第二次補課是高三寒假,這次我不敢出幺蛾子,提前十分鐘到目的地。
杜迦佑不想去任何人的家,就約在了咖啡店,他準時準點,看見我已經在位置上等着,微微地挑了下眉,潛在的意思讓我很不舒服。我一不舒服就不想講話,他到櫃臺點了單,拉開我身旁的椅子坐下,“補什麽。”
“周嶼煥沒跟你講嗎?”
他用拇指撓了撓額頭,我從側面能看見他的表情由“煩”切換成“忍”,這種轉換僅僅一兩秒。
往第三種表情切換的時候,他的手機正好響起,是一條信息,他點開之後臉毫不掩飾地臭了,噼裏啪啦在屏幕上敲了幾下,發送完把手機pia地一下往桌面上甩。
“講了,忘了。”然後抽走我胳膊壓着的一本書,“補什麽?”
語氣不好,脾氣很大,我被我媽訓練出來了,對于脾氣大的一方,內心總是有服從的傾向。
或者說是“不敢反抗”。
我扯着書簽,翻到我紅筆痕跡最多的那一頁,“這幾題比較複雜,我沒弄明白。”
他講題的時候倒是很耐心,把題目理順,重點劃好,還告訴我怎麽複習才能打好基礎。
講完三道題,他把筆一放,甩了甩手腕,“納悶,你既然理科這麽薄弱當初為什麽不走其它的路。”
店裏的人越來越多,他朝外面看了一眼,落地窗外車水馬龍,但他的目光并不聚焦,像是沒等到他想見的人,瞥了眼手機,沒消息,那股子煩躁勁兒又上來了,對我說話也不客氣,“走藝術路線,或者出國,哪一條不比你死磕容易。”
家長圈聚得最頻繁的那幾周,家長們因各家孩子的文理站了隊。學文的說背熟政史地以後知識淵博,學理的說掌握數理化可以增強邏輯。我不知道我媽到底是聽中了哪點,在我提議擱置鋼琴選擇理科的時候,她同意了。
其實我的主見并沒有那麽強,一直被壓着的人,在面對人生選擇時是需要別人把關的,當她偶爾冒出點自己的意見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不是成熟到可以做抉擇。
但事實是,我媽就是同意了。
她似乎攢着一股勁兒,她想讓我不帶有任何附加價值,憑真憑實領打敗家長圈的其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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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我頻繁需要補課的時候,這種實力本身就不純粹了。
杜迦佑的手機又響,他放下剛拿起的筆,撈過手機看了一眼,眼角終于有了笑意,沒回,朝窗外看。
窗外人影如織,他的目光仍沒有在某個人身上聚焦,但他的氣消了。接下來的時間,他認真負責地給我理了幾個公式,并教我如何舉一反三。
我說我得消化。
他說我得走了。
“我還沒完全會。”
“就算是根木頭,在剛才的兩個小時內也該有些收獲。”他拎着外套站起來,“我真得走了。”
沒人看着的時候,我很難集中注意力,因為我有一部分表演型人格,我需要觀衆。
我在咖啡店熬了五分鐘,直到杜迦佑的講解被煩躁取代,就開始收拾東西。
下午兩點,這條街越來越熱鬧,有幾個穿着前衛的姑娘站在商場門口拍照,擋着了我的路,她們收起擺好的姿勢準備讓我,但我在她們決定讓的前一秒穿了過去。
從鏡頭和她們之間。
我沒回頭,不知道她們是什麽樣的心态,也許會聚首議論我,也許不想擺拍了,無論哪種,我都因為這種破壞感而有了幾分鐘的愉悅。
我背着包準備進地鐵站,寒風被周圍的玻璃擋了幾分,一陣暖意即将襲來。我本該進去暖暖的,如果不是我看見了杜迦佑的話。
他站在街角,背靠着路燈杆,夾着一支煙朝左側的人拍了一下。煙霧在那人的身邊繞,我看見兩人都笑了起來,看見杜迦佑的手不着痕跡地滑過對方的腰,看見左側那個人的臉。
是個男生。
小時候我不愛吃蛋黃,我媽總是想盡辦法逼我吃,她最擅長的事就是逼我,我最擅長的事就是在吃了之後把蛋黃吐出來。
此時沒有蛋黃,所以我把那本布滿了杜迦佑講解思路的筆記給撕了。
這比催吐更讓人厭煩,催吐只是身體記憶,可剛才那個畫面卻是對我的精神污染。
進了地鐵站之後,我給周嶼煥發了消息,我說以後不用杜迦佑補課了。
因為無論他有聰明,都不值得我服。
我不是天生看不起這一類的人,我從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許我對他們給予支持,中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小姨連提及這個話題都會被我媽罵,而我是不能站在我媽的對立面的。
周嶼煥親自教我。
他把手頭的事往後挪了兩個周期,我媽知道後對他的印象又扭轉了過來。其實我知道,即使他對我不理不睬,我媽也不會勸我跟他分的,畢竟他家條件擺在那。
只是被人捧慣了就容易分不清主次,我跟我媽犯着同步的錯。
補課的時候我的心思總是不純粹,我喜歡聞他頸項間的煙味,喜歡看他握筆時修長的手指,喜歡他的側臉,他手腕的香氣。
他講完一道題,問我懂了嗎,我沒回答,往他懷裏鑽。手沿着他衛衣的邊緣往裏伸,呼吸順着從他的喉結一路往上,到嘴角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我說我成年了。
這種暗示他不可能不懂,從小到大他身旁湊上來多少女生,暗送秋波的,直言不諱的,他把界限守得很牢,只把我圈在了裏面。
所以這種事是水到渠成的。
可是他沒動。
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腰部,只要他伸進來,在這幹燥的冬日裏就能燃起一把烈火。
可是他沒動。
從我進門到現在,他的眉心一直沒舒展過,他有煩心事的時候任何人都挪不開他的心思。
我以為我能。
我們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的自尊心也被碾得粉碎,當主動變成埋怨的時候,他扣緊我的腰,在我額頭落下一吻,是安撫,也是拒絕。
那天的題目我始終沒聽清,耳邊嗡嗡作響,直到回了家,我才發現是手機的震動。
焦穆又給我打電話,我已經明确告訴過他今天我跟周嶼煥在一起,于是接通後的第一句話我就劈頭蓋臉地罵了他。
他笑嘻嘻的,跟我道歉,說以後注意點。我說有什麽好注意的,我跟你又沒什麽。
他頓了幾秒,說:“我想跟你有什麽啊。”
“你說話注意點。”
“這有什麽,我不遮不掩,喜歡一個人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把她帶上床,不然談戀愛幹什麽,大家都挺忙的。”
他跟我說話越來越直言不諱,我罵了他幾句把電話挂了。嗡嗡作響的聲音還在,我洗了把臉,突然想到我面對周嶼煥和焦穆的時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
負能量和那些卷在舌底不敢吐出去的話,像一只球在我胸腔越滾越大,我需要釋放,數落焦穆成了一個出口,拉周嶼煥下壇成了另一個出口。
只是後者沒成功。
天平就慢慢往前者傾斜,所以我答應了焦穆的約。晚上七點,他在小區門口等我,我讓他跟我保持三米的距離,他說又不是沒親過,我說你閉嘴。
他帶我去了一家路邊攤,坐下後我左右不自在,他讓我起來,彎腰給我擦了凳子,“這下是不是能坐了,大小姐。”
我讓他說話別帶暗示,他笑出了聲,“你現在懂得真不少,也好,以後不用我手把手教你了。”
“我跟你這種人有什麽以後?”
他開了瓶啤酒,給我倒,我伸手擋了回去,他笑着縮回手,“啤酒沒毒。”
“你知道周嶼煥帶我喝什麽嗎?”
“你知道男生帶你來這種地方意味着什麽嗎?”他并沒有被我剛才的話打擊到,“意味着真心想跟你好,泡妞的話最低檔得三星,過日子才選這種煙火氣濃的地方。”
我想起周嶼煥帶我去的那家老店,按照焦穆的意思,說明周嶼煥也想跟我過日子。
事情本來就該這樣發展的,我突然意識到該跟焦穆斷了聯系,菜還沒上齊我就準備走,他拽住我的包,我罵了他幾句,扯回包往家走。
我媽在客廳挑明天聚餐的地點,我跟她打了招呼就回房間,包随意扔在桌子上,裏面掉出一個東西。
一盒避孕套。
焦穆真變态。
現在出去扔危險性太大,我藏了起來,剛藏好我媽敲了門,我吓了一跳,迅速切換好表情走過去開門。
她臉色不好,剛才在客廳悠閑挑餐廳的神情全然不見,我問她怎麽了,她坐在書桌前抱懷,“溫鎖她媽有本事了,不僅睡男人搞資源,連女人都不放過。”
“什麽意思?”
“圈內人明晃晃地往前湊周嶼煥他媽當看不到,現在為了給溫鎖她媽拉資源,給大家發邀請帖了。地點就在她家,你說諷刺吧,我們這群人到頭來被一個第三階梯的人給踩了。”
我覺得這對我來說并不是威脅,我媽說,對她來說是。
整個圈子請不到的人突然松了口,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之前所有開口的人都會因這股後推力被打一巴掌。
我給她倒了杯水,“別生氣了,不就是個聚會嗎,哪有這麽嚴重。”
“你懂什麽。”她往旁邊側了一下,像是怕我體會不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又側了回來,“你可別忘了,溫鎖也長大了,萬一她從哈爾濱回來,事态怎麽發展你能保證?”
事一關己,我就立刻緊張起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威脅,可是感情這種事,就是從百分之一作為突破口的。
我找周嶼煥的次數變多了,我們的重心仍然放在學習上,有所懈怠的是大年初二那個晚上,杜迦佑過生日,周圍的朋友都來了,那天我在地鐵口見到的男生也在,他們的交流并不親密,但看一眼大家的表情,像是都了然于胸。
我頓時覺得脾胃翻湧起來。
那個晚上,不知道誰找我喝了幾杯酒,度數應該挺高的,沒一會兒我就發暈了。周嶼煥跟朋友們在一旁玩游戲,挺拔的身影淹在厚重的光裏。
我忍不住想往他懷裏鑽。
喝醉了是會有沖動的。
結束後,我們一行人去了一家在半山腰的酒店,他們都喝多了,被服務人員領去各自的房間。周嶼煥一開始步子還穩,但洗完澡後他的酒勁兒上來了,我本該回房,可卻趁機趴在他身上。
燈光越來越炙熱,我們的身體逐漸發燙,他把我壓在身底,整個局面從我主動變成他來掌控。
很不像他,褪去了清醒後的溫和,他在床上有殘暴的一面,我的手腕被勒得發紅,脖子在室內溫度到達頂峰的時候被掐住,不知道他骨子裏就喜歡這樣的施虐過程,還是酒精加劇了一個男人最原始的本能。
可是我不喜歡疼痛,我不喜歡身上全是傷,我哭着喊他停,這種場面,任誰見了都不會覺得是我的錯。
大家只看結果,過程是自動隐藏的。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睜開眼身旁已經沒人了,一股濃烈的煙味順着沒關嚴的門溜進來,我喊他的名字,好一會兒他才進來。
已經穿戴整齊,手指的煙在門口的煙灰缸裏滅掉,衛衣袖子往上撸了小半截,他一煩躁就喜歡這樣。
我特意把被子往下拉一點,好讓他看清我身上的傷痕,我說很痛,他說對不起。
這就夠了。
他這麽有責任心的一個人,一定會對我負責到底的。
果然,沒多久,外界都知道我們要訂婚的消息,我媽頻繁出席他家在商業上的聚會,我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焦穆約我私下見面,我拒絕了,又怕下次他再給我遞什麽吓人的東西,就明确告訴他別再做這種事。
他問我那個盒子拆封了沒有。
我想徹底堵住他的嘴:【用光了。】
他沒再回。
其實沒拆,一是我無法主動把這個東西遞給周嶼煥,二是他并不重欲,我們做的次數屈指可數。
開學之後,我們兩家的走動明顯多了起來,我開始在社交平臺曬我們兩家的聚會,會拍那條狗,盡管大多數它會沖我翻白眼,而我極力避免它的毛沾在我身上,可是這麽多線索,足夠支撐我在學校收割那些羨慕的眼神了。
姜敏和趙栗比我還激動,她們總是在公開場合不着痕跡地表露出我跟周家的關系,我的虛榮心被托實,就經常請她們吃飯。
一天我們三個剛進一家甜品店,我媽的電話就打過來,她讓我趕緊回去,我還沒來得及問原因她就挂了。
我跟周嶼煥的關系板上釘釘後,她很少對我這麽兇。見我臉色不好,姜敏和趙栗問我怎麽了,我沖她們搖搖頭,對着已經被挂斷的電話說了句知道了,然後摁了并不存在的挂斷鍵。
我把會員卡遞給她們,讓她們去點,她們說不用客氣,下次吧,我說這是周嶼煥的,沒事。
她們眼中又亮起了我極其的喜歡那種眼神。
我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我媽坐在客廳,臉色很差,我在腦海裏翻遍了最近可能犯的錯,可并沒有。
她從身後拿出一個盒子,“哪來的?”
我腦袋發翁,我媽對男女之事的每一個步驟都有強烈的要求,至少高中畢業前不行。她的眼神讓我聯想到了家長圈的每一次狙擊,都是同樣的眼神,配合着難以入耳的話。
我害怕被并類,我必須先保自己。
“是杜迦佑。”我說,“他那天給我補課,可能不小心落在我這兒了。”
“他交女朋友了?”
“是男朋友。”
“什麽?!”
她的震驚程度以及厭惡指數,能迅速切斷這個盒子與我的一切關聯。
這個社會還沒有包容到這種程度,家長圈裏也沒有開放到敢跟社會叫板的人,所以他們只能卷起一團又一團的風暴,讓破壞規則的人去死。
接下來是動蕩的一個月,杜迦佑所有的社交活動都被停止,他爸從英國趕回來,他媽不允許任何人見他,那個男生被輿論逼得跳樓,舉行葬禮的那天杜迦佑把他家一面落地窗打碎了,他踩着玻璃碎渣過去的,葬禮還沒結束,就被他爸帶去了醫院。
大家見出了人命,立馬撇清責任,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說這個消息是我透露的,有人說我勇敢,有人說我多管閑事。
杜迦佑沒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這會讓他一輩子對我沒有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