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溫鎖

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去衡量時間是怎麽走的,但周阿婆喊我們吃飯了,我就隐約能猜到他在我面前呆了多久。

久到周阿婆和外婆兩個人解決了蝦的争執,久到他把照片碎紙撿出來拼上。

久到我心裏罵了那條蠢狗一萬遍的時候又跟他道了歉。

然後去拿桌子上的膠水,我準備把活兒全攬過來,但他伸了手,我遞給他,袖口比較寬,因為這動作而往上扯了扯,露出我手腕的傷。

一個人對疼痛癡迷是很可怕的,我總是不習慣傷痕徹底消失的時刻,但也不需要別人過度地揣摩,于是他要接的時候我又縮回來。

他看着我。

我蹲下,用一種不需要露出手腕的姿勢把膠水遞給他。

周阿婆又喊。

他專心粘照片,沒看我,“你先去。”

“這照片重要嗎?”

“一般。”

“那我來吧。”

“你先去。”

他又說。

周阿婆這時已經到了門口,“你倆在裏面過年呢?米米出來,周嶼煥死出來。”

周嶼煥說五分鐘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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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狗跟我一起走到門外,宗閑端着碗,嘴裏咬着蝦,好像專門在等我,但沒說什麽攻擊的話,順着周阿婆接一句:“跟我哥在裏面過年呢?”

我又無聲遞給她兩個字。

她把筷子往碗沿一摔,“這是我阿婆家,親阿婆,你讓誰滾蛋呢!”

周阿婆讓我們別吵,她剛才在廚房跟外婆已經吵得耳朵疼了。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周嶼煥才出來,而這時飯桌上聊的是我的學習,宗閑在聽我被逼着報這學期的周考分數時嗤之以鼻。

我讓她不吃就滾。

“別吵。”周阿婆制止,又看向周嶼煥,“你覺得這分數怎麽樣?”

他端着碗坐下,“挺好。”

“哥,”宗閑夾着的魚肉掉了,“你別是分個手分傻了,這分數還挺好,三次加起來沒我一次多,她這樣能上大學嗎?”

我真想讓這個蠢貨別聊了。

他說“挺好”不是真的“挺好”,而是“無所謂”,因為他既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讓我丢了面子,也不想因為丢面子之後而領到一個“被迫補習”的活兒。

外婆嘆了口氣,“以前米米成績挺好的,但初三那年陡然下降了,學校裏的事我們也不清楚,但那年......算了,要是真考不好,我們也別硬逼,活着開心最重要了。”

“那怎麽行。”周阿婆反駁,“你文化知識有限就別瞎給孩子們提建議,現在這個社會沒點文憑可以的啊?成績不好怕什麽,這不有個現成的資源嗎,是吧嶼煥?”

周嶼煥在認真剝蝦,沒回答這個問題,宗閑倒是舉了手,“我第一個反對,我哥最近好不容易才空一點,說好了陪我升級的,”

“升什麽級,你身體哪個地方壞掉了?”

“哎呀阿婆不是這個,是游戲,你不明白,反正這個人不能占用我哥的時間,而且我哥剛失戀,需要恢複期。”

“失個戀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這個人老公老早癡呆了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老公沒了我取笑你了?”

眼看着兩人又要吵起來,周嶼煥把碗放桌面上一放,“啪嗒”的聲音立即引來周阿婆的注意,“行不行?”

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反正那天他說了一句:“行。”

整個下午,我倆面對面,他在看我最近一期的周考試卷,把錯題和知識點羅列在一旁,宗閑過來罵了幾次街,我沖她扔了兩次拖鞋,她回擊了一次,第二次因為周嶼煥朝她撂去一眼而收斂了,變成無聲的挑釁。

外婆家的書房靠西,一到下午就有充足的陽光,吃飽喝足就容易困,我栽了兩次頭,他沒發現,準備栽第三次的時候,他用筆在我這邊的桌面磕了一下,連頭都沒擡,但我慢慢把背挺直了。

宗閑正好捕捉到這個時刻,朝外面喊:“阿婆,溫鎖睡着了。”

外婆連忙走過來,看着我睡眼惺忪,又折回去,再次出現的時候手裏拿着一把戒尺,“嶼煥,這人不好管,你拿着,不聽話就打。”

“我沒睡。”

宗閑一臉不耐煩,“哥,這人不成器的,你別教了,帶我回家。”

周阿婆在門口喊:“你別搗亂。”

她幹脆坐了下來,“我不搗亂,我來幫忙。”

她從筆記本上扯下一張紙,大筆一揮,在上面寫了幾條“補課守則”,撂我面前。

【忘記作業五十下。】

【考試退步一百下。】

【考不上名牌大學直接打死。】

“你有病啊?”

她那暴脾氣沒發作,又加了一條:【罵人打嘴。】

“你有病!”

“哥,我替你管一下。”

她拿着戒尺朝我揮了一下,看着是想玩的樣子,沒真準備打,但可能又怕真的打到我,揮得誇張,結果就打到了我的臉。

她立即放下戒尺往外面跑,我起身去追她,周嶼煥終于有了動靜,把筆往桌面上一扔,“回來。”

靠。

我步子就這麽停了。

在這個陽光四溢的屋子裏,他逆着光,左手食指放在嘴邊,右手還保持着扔筆後的姿勢,我邁出左腳,右腳在原地定格。

然後他擡了擡下巴,指向我身旁的椅子,把一旁羅列出來的筆記遞給我,跟我講了做題思路以及複習重點。

他說話的時候很認真,聲音好聽,講完會有個間歇,問我懂了沒有,如果我沒懂,他就會耐心地再講一遍。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竟然一點沒走神。

不科學。

靠。

即将四點的時候,我終于把這些題全都理清了,他把筆一放,走到窗邊,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想了想,又放回去,把窗戶打開,胳膊支上去。

風和陽光一起帶動他的頭發,不知出于什麽沖動,我叫了他一聲,他回頭。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幹枯的樹枝在寒冬泠冽裏開了花,衰弱枯竭的心髒重新搭起了支架,斷裂的身體開始返老還童。

今年杭州并不冷,風中也帶着香味。

他用鼻腔發出一個類似詢問的“嗯”,我跟他道謝,他說不用謝。

那時我只覺得陽光暖,沒去細想他的“不用謝”裏是否還夾雜着其它意思。後來我也沒時間去思考,因為朱令給我打電話了。

他上周跟我說要來找我,只是沒确定時間,此刻我以為接到的是他的出發電話,沒想到他說已經到了,說第二句的時候,我連忙站了起來,“誰撞到你了?”

疑問聲大,椅子被撞得咯吱響,沒聽到朱令的回答,倒是窗邊慢悠悠地來一句:“你撞到誰了?”

我倆同時挂斷電話,我說了目的地,他拿了車鑰匙,宗閑在關門的最後一刻追了出來。

“煩人精。”

“搞清楚,這是我哥,六舍七入這就算我的車。”

我沒理她,拉開後座的門坐了上去,她戴上耳機又摘下來,“哥,我們幹嘛去啊?”

“醫院。”他調轉了車頭,“杜迦佑撞到人了。”

她驚了一下,随後拍手,“服氣。”

醫院走廊很安靜,我給朱令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但電話還沒挂周嶼煥就帶着我們找到了人。

朱令坐在長椅上,我過去左右掰了下他胳膊,沒什麽明顯的傷。這時不遠處走來一個手拿一疊單子的人,是那天跟周嶼煥玩圓盤的男生。

宗閑走過去拍他肩膀,“老杜,你牛逼,杭州馬路容不下你了,你開始往人身上開。”

“你閉嘴。”他把單子甩在朱令身上,“徹徹底底檢查一遍,別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的找我算回頭賬。”

朱令沒理他,他的衣服有些髒,用手擦了擦,他愛幹淨,就算今天真被撞個三長兩短,他也無法接受衣服破個角上手術臺。

我把朱令護在身後,“你撞到了人還有理了?”

“又沒死,我還得給他跪下?”

“你什麽态度?”

“溫鎖你撞到我了!”宗閑大喊。

走廊裏突然熱鬧了起來,在醫護人員來制止之前,周嶼煥橫在我跟杜迦佑中間,順帶用手抵住了要來找我麻煩的宗閑,然後朝窗口指,“呆着去。”

宗閑趾高氣揚地看着我,“叫你呢。”

“你們三個。”

宗閑不情不願往窗邊走,杜迦佑掙紮:“肇事司機得在場吧。”

周嶼煥看了他一眼,杜迦佑聳了聳肩,“行行行。”

我們三個在窗口,像罰站似的,看着周嶼煥坐在朱令身旁,拿起一旁的單子講了些什麽。朱令點點頭,杜迦佑不屑地“切”了一聲,“還不是同意敲詐我。”

“你看不起誰呢,誰稀罕你那點破錢。”

“溫鎖你撞到我胳膊肘了!”

她即将發作的時候又突然收了回去,面對着窗口,“別吵了,我哥看着呢。”

“看着怎麽了,我怕他啊。”

“你嘴硬什麽,我看見你怕他了。”

“什麽時候?”

“他讓你回去的時候,你老老實實坐在那,屁都不敢放一個。”

“你滾啊。”

不一會兒周嶼煥走了過來,杜迦佑問是不是又要交錢,周嶼煥把一疊單子甩了過來,“有你這麽趾高氣揚辦事的。”

“那不然呢,我怎麽知道他日後會不會反咬一口。”

“人無大礙,說點好話,請吃頓飯,這事兒就過去了。”

“我同意,我餓了。”宗閑扯着杜迦佑的胳膊,“走啊,我想吃楊阿公做的黃魚煎蛋。”

“我撞的人是你啊?”

周嶼煥伸出一根手指讓他們停止争吵,“怎麽坐。”

“哥,我肯定跟你。”

我走到朱令面前,幫他把身後的灰塵擦掉,他瘦了,精神也不太好,不過我沒問太多,一個合格的朋友是不會頻繁撕開對方傷口的。

我帶着朱令走向杜迦佑的車時,宗閑從周嶼煥的副駕探出頭,“你去幹什麽?”

“關你什麽事。”

車門打開又關上。

跑車。

兩個座位。

朱令好像還沒回過神,等車子發動的時候他才發覺沒有多餘的空位,準備解開安全帶下車,杜迦佑不耐煩地說:“你給我回來,別瞎折騰,她又丢不掉。”

跑車在我面前發出一陣尾氣的時候,周嶼煥正好把車子開到我的面前。

“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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