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去莫回頭

唐逸說:“對不起。”

何吟擦掉眼淚,站起身來瞪着他:“這是你欠我的道歉。”然後把手裏理好的那一袋東西往他身上砸,一點也沒客氣,像是要把這麽多年的惱怒都還給唐逸。

唐逸任她砸,又重複了一遍:“是,對不起。”語氣很認真。

何吟終于破涕為笑:“你怎麽也不躲一下。”

“躲不開。”

何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和唐逸說自己出國之後的生活,她說幸虧高中英語學得不錯,去那邊适應得也很快,不過國外吃的實在是太貴了,她怕生活費花得太快,後來都自己做吃的。

她說她的室友是個在學校裏交了一個很帥的金發碧眼帥哥,她很羨慕。

她說自己經常失眠,太安靜的晚上反而睡不着,後來養成了聽白噪音入睡的習慣。

她還說,唐逸,我當時真的很想你。

唐逸靜靜地聽着,拳頭握得很緊,某一個瞬間眼裏出現流星似的神采,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找回了力量,他站直了些,剛想說話,何吟的手機響了。

她沒注意到唐逸的反應,只是笑着接起了電話。

醞釀好的勇氣被打散,唐逸的心空落落的,覺得什麽東西在流逝,他迫切地需要握住什麽,于是他把手伸進了手邊的花盆,裏面的泥早就幹了,一捏就碎成了沙子。

唐逸在心裏告訴自己:就是現在,不要再猶豫了。

然後,他聽到何吟說:“我已經理完了。沒事,阿逸會來接我的。”

何吟挂了電話,擡起頭剛想和唐逸說話,卻被他吓到。

唐逸注視她的眼神很冰冷,比這個冬天更加冰冷,而且好像永遠不會暖起來了,但下一秒又好像是幻覺,唐逸還是那個唐逸,眼裏只有安靜。

“怎麽了?”她有點緊張地問。

他問道:“何吟,你在叫誰?”

……

天黑了,陳墅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唐逸安靜地坐在客廳的畫面,沒有開燈,很昏暗,唯一的光是來自客廳的窗,月光透過不怎麽光潔玻璃,灑在唐逸腳邊,他像是舞臺上的演員,不過可惜只有陳墅一個觀衆。

“怎麽不開燈?”陳墅奇怪道,往前走,想去開燈。

唐逸說話了,聲音很沙啞,他說:“別開。”

陳墅一下子定住了,眼裏是震驚。

昨天晚上,他忽然收到了唐逸發來的消息,唐逸說讓他今晚別回來,陳墅問為什麽,唐逸說,何吟來了。

何吟,這個名字陳墅并不陌生,他曾經反複地出現在唐逸的周圍,牙膏是何吟最喜歡的味道,手表是何吟送的,牛皮鑰匙扣是一對,是他以前親手做的,他的那上面刻的是何吟的名字,而何吟那個刻的是他的名字……

唐逸這個人好像是由何吟組成的,零碎又完整。

第一印象是神奇的東西,唐逸對何吟的第一印象停留在她踏進何家的那一天,夕陽與少女仿佛本來就是同一個東西,帶着難以形容的光輝,溫暖又美好,所以即使後來何吟對他的态度再冷漠,他也沒能讨厭她,更別提她的喜歡這麽濃烈又柔軟,像一朵棉花包裹着他,他沒有辦法抵抗。

他們誰都沒有真切地說過喜歡,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喜歡與缱绻,他們在陽光下心照不宣,在黑暗裏親密相擁。

唐逸沉迷于何吟帶來的真實感,心裏的城牆開始倒塌,何吟像海藻一般纏繞着他,他離不開她了,但他們兩個人的差距越來越大,那不是江河,那是馬裏亞納海溝,深得見不着底。

何吟的成績原本一直很好,包含了她父母的期望,但後來卻越來越不穩固,何家父母很着急,卻找不到原因。唐逸懷疑是他影響了何吟的成績,不,不是懷疑,是肯定,如果不是他,何吟不會總是分神。

高考分數出來之後,何吟鬧得很厲害,她大喊大叫:“我不要出國,我就要在這裏。”

父母不理解為什麽聽話的女兒忽然變成這樣,于是他們問她為什麽。

何吟忽然冷靜下來,她問:“唐逸哥跟我們一起去嗎?他去我就去。”

唐逸會去嗎?當然不,何吟幻想的是他想都沒想過的未來,他怎麽可能跟着何家出國,他怎麽會願意做一個依附于別人的人,即使那個人是何吟,他心裏有太多顧慮。

他自私地希望何吟留下來,他會給何吟自己的所有,別人有五顆糖,會分給何吟兩個,他只有兩顆,他全部給何吟,一顆也不留,他只要何吟。

何吟的父母顯然也發現了問題所在,他們困惑又震驚,他們不解又憤怒,這是他們關心的孩子,是他們信賴的唐逸。

唐逸見了何吟的母親,沒有讓何吟知道。

何吟母親問唐逸:“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唐逸說何吟高二的時候。

她又問:“你什麽時候動她的。”

唐逸知道她什麽意思,看着她的目光,他無所遁形,沒辦法撒謊,甚至開始心虛。

他喉結滾動,幹澀地說:也是高……

話還沒說完,何母給了他一巴掌。

聲音清脆,力度卻像是蝴蝶翅膀撞上了他的臉,不疼不癢,但卻把他打醒了。

他看見她通紅的眼睛,疲憊的臉,不知所措的神情,無一不在痛斥他:唐逸,你忘恩負義,我們何家對你這麽好,你卻做了些什麽?你還要繼續害何吟嗎?你為什麽這麽自私?

唐逸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垃圾,他沒有帶給何吟一丁點好的影響,他卑劣地把她拉下深淵,讓她和他一起在泥地裏打滾,甚至還希望何吟感激他,希望何吟和他一起在泥裏笑。

那暗號一樣的敲門聲,嘴裏太妃糖的甜味,伴随着潮紅的疼痛與濕潤的喘息的混亂一夜,還有後來的很多個白天和夜晚,笑聲與哭聲,統統變成魚缸裏的水,撒了一地,他在幹涸的地面上掙紮,變得了無聲息。

他良心發現,想做些什麽挽救何吟一帆風順的人生,但他好像已經成為了她命裏最大的劫難,被美好的外表粉飾,實際早已腐朽。

在海城,車水馬龍,人如潮湧,唐逸是精致城市中的普通人,沒有精致的臉,也沒有精致的裝扮,他心裏說着對不起,嘴裏說着你走吧。

于是何吟真的走了,再也沒踏進過海城,好像這個地方多可怕多惡心,而唐逸說的“不要喜歡我”,何吟也做到了,她不再喜歡他,他們退回了朋友的位置,甚至比朋友還尴尬。

唐逸覺得好像一雙手捏住了他的心髒,然後絞碎它,割開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一桶水澆下,他的眼睛通紅。他在發抖,卻沒有眼淚。

他是一口井,卻枯得一滴水都擠不出來。

重逢後,何吟笑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子彈打在他的胸口,他是千瘡百孔的,他希望何吟不要再說下去了,他希望她閉嘴,但他不能這麽做。

這是報應,是他自卑的報應,是他自負的報應,是他自己把何吟推開的,他能怪誰?

就像那句臺詞,搞怪的不是紅綠燈,不是時機,而是他數不清的猶豫。何吟的那聲“阿yi”,讓他第一次聽清時鐘歸零,人生戛然而止的聲音。

唐逸沒有闖過那個黃燈,他永遠留在了紅燈裏。

他問何吟:“你在叫誰?”

她笑着說:“你說阿易嗎?就是陳津易,你還記得嗎?我高中的同桌。”

原來是阿易,不是阿逸。

“你們在一起了?”他克制住心裏的恐慌,用平穩的語氣問出這句話,卻輕而易舉地感受到沙子從緊握的手裏流逝的感覺,又癢又疼,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看到何吟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放松又腼腆的笑容,輕聲說:“我們要結婚了。”

唐逸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兩下,背在身後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倉促地說了一聲“恭喜”。

分明看着何吟,但卻感覺眼前有什麽東西蒙住他的眼,他努力分辨,發現是開鎖師傅把垃圾丢在他身上,他是褪色的,殘破的,只能和肮髒的紙巾待在一起。

察覺到唐逸的異常,何吟露出擔憂的目光,她問:唐逸哥,你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沒事,太冷了,你要回去了嗎,我送你。

她還是不放心,下意識往唐逸身邊走了一步:還好嗎?

唐逸往後退了一步,把下巴縮進圍巾裏,低垂的眼看不清眼神。

“今今,我很好。”

何吟回到棠城的時候,太陽已經快下山,陳津易來接的她,她縮着脖子鑽進車裏抱住他,滿眼都是光。

陳津易先是摟住她,然後哭笑不得地把她從身上拉下來,然後問:“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和你唐逸哥哥聊得怎麽樣。”

“唐逸哥就唐逸哥,你怎麽說得這麽惡心。”她扭他的手臂,換來他倒吸一口冷氣,她笑着替他揉了揉,然後說,“就是太久沒見有點尴尬,其他還好,我們還加了個微信,我說等結婚的時候再喊他。”

這一趟岷鎮之旅,觸到了太多過往,她控制不住地産生了心酸的情緒,那是她的青春與初戀,曾經深夜輾轉反側的淚與痛已經随着時間消散。

此時此刻,她可以帶着懷念的情緒回憶那些瞬間,毫無芥蒂地和唐逸說着過去的事情,她是真正的釋然,那段感情成為一個過往,是她成長的證明。

她和唐逸就像兩股繩,時隔多年終于打好了結,一切也止于那個結。

陳津易摸了摸何吟的頭,說:“好,到時候給他發請帖,你先系好安全帶,我們回家,我媽燒了好多菜等着你。”

“真的嗎?那快點!”

……

車裏是溫熱的暖氣,何吟坐在副駕駛,金色顏料傾倒下,她看着眼前的夕陽,笑得幸福。

何吟和陳津易的婚禮在半年後,兩家父母都看了黃歷,挑了個大喜的日子,訂的酒店也是五星級大酒店,陳津易說一生一次,要給何吟最好的,所以親自上陣做了很多安排。

結婚前,何吟給唐逸發了請帖,唐逸回複說自己收到了,結婚那天會去的,但結婚那天,他沒有來,何吟收到了他送來的禮物,被包裝得很精致,拆開後是一個手工的牛皮包,還有一張賀卡,手寫的“致何吟,新婚快樂,幸福安康”。

陳津易說,“何吟”這兩個字好像寫得比其他字好看很多。

何吟仔細看了看,稀奇道:大概寫我名字的時候手感比較好。

牛皮包不是何吟喜歡的顏色,所以她很少背,随着陳津易給她買了越來越多的包,它被逐漸壓在了儲物櫃的最底下,沒人想得起它。

又過了幾年,它被何吟女兒當玩具翻出來了,彼時她和唐逸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了。

何吟裝作生氣地拍了拍女兒的手,然後把她摟進懷裏親了一口。

女兒咯咯笑,指着牛皮包問,媽媽,這是什麽意思。

何吟這才看見這個包的內膽裏縫了一個牛皮銘牌,上面印着一行很細的英文: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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