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接下來幾天還是由博士每天帶他出入、放風。瘋子仍然沒有回來,林厘也沒再去問過瘋子的事。

現在的環境似乎比瘋子在的時候好了不少,可實際上又好不了多少。

他經常想博士說的話,關于他怎麽樣能活下來,他該怎麽做。

特殊——又不能太特殊,不能太鬧騰也不能太平庸,要恰到好處的表現:這他媽到底是什麽評判标準?

标準無理取鬧得讓人焦慮。

林厘悄悄伸出爪子做了幾次試探,但都大多沒什麽結果,他最終還是不敢做什麽超過的事,摸不住底線。

林厘不敢和博士呆太久,但和綿羊倒是熟了起來。假如發生沖突,或者他終于有機會逃跑,綿羊也是他唯一能夠——最有可能能夠——打得過的那一個。

起碼從明面上看,綿羊是最溫和無害也最沒威脅性的一個,也是最顯得正常,最像生活中可以看見的人。

林厘每天早起——他現在起的非常早,完全不用擔心以往的賴床問題——、穿衣服、早餐、坐在沙發上。每天看電視或者捧着一本不知道看不看的進去的書,有時候電視上會有新聞,有時候沒有。這臺電視定制的新聞比較少,大多是娛樂新聞。

他饑渴又膽怯地觸碰着外面的信息。從前他不怎麽看新聞,娛樂節目直接跳過,但是現在,現在哪怕是娛樂新聞,某個不認識的明星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下面粉絲的吹贊、和黑粉的嘴炮的報道都能讓他稍微放松一下,仿佛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博士每天都會外出,出入時間不定,但綿羊大多數時候都會在。

他會舒适地窩在單人沙發,會噼裏啪啦地敲擊電腦——工作?——,會湊過來一起看電視。有一次起的很晚,他從房間出來,一撮卷毛頑強地上翹,衣服也亂糟糟地皺着。他捂住嘴巴懶洋洋地打哈欠,邊走邊揉額頭,突然瞄到他了,整個人呆住,捂着臉手忙腳亂地沖去衛生間。

一會出來後,頑強上翹的頭發消失,服裝妥帖完美。綿羊咳嗽幾聲,露出開朗陽光的笑容,自信地沖他打了個招呼。

接下來林厘再也沒看過他淩亂的樣子。綿羊有時會工作着工作着打瞌睡,有時候會趴在沙發上,有時候會點一點零食外賣。

他們有時候會聊天。不是每天。

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有時專心做各自的事。林厘不想顯得刻意,也沒有主動搭讪。

他們聊的次數不多,聊過話題倒是不少。綿羊很聰明,思維活躍,話題跳躍度大,時常搞的人應接不暇。但幸好聊的都不算深,再加上時間不算長,總體來說還是能夠勉強應付。

林厘想過關于個人信息的保護,如果被問到個人信息——被博士、綿羊或者其他什麽人——該怎麽做,需不需要小心地準備不透露太多信息,但後來發現沒有必要——

沒人關注這個。

今天有點不一樣,他照舊坐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地看新聞。綿羊合上電腦,去冰箱拿了個蛋糕,走來走去曬了會太陽,伸了個懶腰。他捏着遙控器,不一會兒感覺身旁沙發一陷。

“今天天氣真好。”綿羊坐了下來,把兩份零食放在桌上,“就是有點無聊了,陪我聊會天?”

林厘謹慎地回答:“那你的工作,我想可能……”

“這個不用擔心,我已經完成了。”綿羊輕松地說。“這幾天溫差太大,還以為要加衣服,結果沒幾天又出太陽了,真好。”

林厘想了一下,試探着說:“這裏的天氣就是這樣,春夏交替的時候容易下雨。不過已經4月了,再過一些時間,等到完全進入夏天就好了。”

“挺好的。”綿羊說。

他們先是随便聊了幾句天氣,接着話題自然而然轉移到正在放的新聞。

裏面一位政治人物正在發表講話。那是一位著名的強權人物,曾經以鐵腕壓下一場暴亂,後續又迅速退出後續解決策略,将影響降到最低。

他并因此名聲大噪,從這次開始逐漸步入公衆視野。作風強硬,能力出衆,嘩衆取寵,擅長宣傳都是他身上的标簽,國際上對他評價褒貶不一。

綿羊說了沒幾句就被吸引了注意,停下來專心地看了一會。

林厘在幾年曾經看過關于這位人物的報道和分析,但是印象不深,腦中只有大概印象。等到畫面轉開,他觀察着綿羊的表情說:“很厲害的人物。”

綿羊點頭贊同:“确實。”

林厘摸不準他的想法:“但是,好像社會上對他的評價比較……多樣化。”

“多樣化?這真是非常委婉的詞彙。”綿羊皺了皺鼻子,“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非常喜歡他的。你不覺得嗎?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強者。”

然後他們聊起了這個人物。說是“聊”,其實主要是綿羊在說,綿羊興致勃勃地講述這位人物的事跡。“非常喜歡”這個詞符合描述,綿羊說起他的時候語速變快,眼睛都亮起來。

但是林厘信息不足,由于過去幾年自我封閉生活的拖累,再加上不感興趣這樣的原因,他聽的有點懵,只能迷糊地用“嗯。”“是的。”“對。”這樣的話充當回複。

他的表現顯然很不專業,明顯到引起了綿羊的注意,也許是為了活躍氣氛,綿羊問他對這位人物最近事件的看法。

“呃,這個……”

他猶豫的時間有點久。

綿羊察覺到了,笑一笑,換了其他話題。

“你有喜歡的明星嗎?”

“沒有,一直不了解。”

“或者演員?喜歡的人物?歷史人物也可以?總有一個吧。”綿羊提示。

林厘遲疑一下,頂着綿羊的視線頭皮發麻道:“算、算有一個。”

“實在要說的話……海蒂·拉瑪,應該算吧。”

說出名字的時候聲音變小,他有點羞恥。

海蒂·拉瑪是上個世紀的一位美豔的女星,在她的表演生涯沒出過特別出色的電影,身上也更多的是“性/感”、“豔星”這樣的标簽。讓她至今留名是另一個因素——她作為科學家、發明家的身份。

“為什麽會喜歡個女星?雖然她确實很性/感,我是說,你不是gay嗎?還是因為她的事跡?”

綿羊顯得有點驚訝,他不贊同地說。

“我聽過她的成就,CDMA之母、WIFI之母……但是,如果你深入了解她的事例,或者對這幾個方面很有研究,就會發現這些不過是噱頭。不是說她毫無貢獻發明,她的科技上的成就就一個跳頻技術,這些稱呼實在是過譽了。”

他說完、又帶了一點促狹地問:“你看過她的電影嗎?”

林厘臉色爆紅。

他匆匆忙忙地辯解:“不是,不是因為這個……因為我覺得她很自由,很自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不在乎任何外界的幹擾。又聰明,有足夠的才華,非讓人向往。她非常勇敢,好像沒有束縛,我知道這些事,但我還是覺得她很厲害……她的電影我确實看過,但是不是因為這個,只、是是好奇。但是,我……”

為什麽要說這個,是太放松了給自己找事做嗎?!

他磕磕絆絆,越說越難,幾乎有一頭撞上桌面的絕望感。

綿羊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他火燒紅從臉一直蔓延到耳朵,努力岔開話題:“你、你有什麽擅長的方面”

綿羊配合地岔開話題。

“計算機?語言、畫畫、其它都差不多……我差不多什麽都會一點,很雜,但都不精通。語言的話,英語、法語、日語。法語擅長了一點,日語只能用于日常,專業術語不行了……”

綿羊說着呻吟了一聲,捂着臉,“我讨厭日語!你呢?”

“我不了解日語。”

“沒關系,你不需要了解,你只需要知道那是一門非常、非常麻煩的語言就行了。”綿羊認真說。

林厘茫然地點頭。

綿羊會随意地透露一些信息,但對關鍵信息守口如瓶。他很謹慎,遇到話題更多地陳述事實而不表露觀點。

他們已經聊了好一會,綿羊狀态放松,且對一個可以說完全掌握在手心的人完全沒必要刻意這樣,這應該是他的習慣。

林厘懂的外語也不多,且好幾年沒有用過,早就生疏了。他想了一下,提起自己的程序員生涯,說起自己曾經在的公司。

綿羊聽了一會,誇:“真厲害!”

他推辭:“沒有,就是曾經工作過,早就離職好幾年了。”

綿羊順口問:“為什麽?”

林厘低聲:“一些個人原因……”

綿羊看了他一會,倒沒有追問,只是開始問一些計算機方面的問題了。“我對這個方面非常感興趣。”

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的工作也是關于電腦方面的,說起來,我也可以也算是一個程序員吧。”

說到技術方面,終于有擅長的地方了,林厘吐了一口氣。

終于回到熟悉的領域。接下來的聊天就比較暢快了,算得上相談甚歡。直到博士回來了,綿羊才停下來,意猶未盡地說:“都這個時間了啊。”

這天的晚餐,林厘和他們一起在桌上吃。

博士和綿羊吃的很慢,邊吃邊交談交談了幾句。林厘堵不上耳朵,低頭悶頭吃飯。

但聊着聊着,話題突然轉到他身上。綿羊說今天聊的很開心,然後轉過來笑着和博士說:“我發現他在計算機方面挺厲害的!”

博士跟着轉移目光看過來,微笑附和:“哦?”

林厘非常緊張,博士目光讓他一下子僵直後背。但好在沒有更進一步的問題,這只是他們談話中的一小個不起眼部分。

博士和綿羊繼續交談,直到晚飯結束。這是林厘這麽多天以來吃的最難熬的一次晚餐。

晚餐後綿羊找過來,興致勃勃地繼續之前中斷的話題。他努力專心,但是後續語言還是無可避免地磕絆起來——博士在旁邊。

博士旁觀了他們聊天,雖然坐在沙發上有一段距離,雖然在做自己的事,雖然他看起書來了……但顯然,所有話對方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得見。

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又出現了,他努力專心,注意力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滑到一邊。

到了睡覺的時間,博士合上書,敲了一下桌子:“綿羊。”

“我還不想睡覺。”綿羊顯得有點磨蹭,懇求道:“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

博士不為所動,給他遞了一杯牛奶:“我希望你記得自己還小。理論上骨骼徹底閉合前都可以長高,長高需要睡覺。我記得有人說過希望長的比我更高?”

“成年的小孩子。”綿羊小聲嘟囔。“說的你好像多大一樣。”

他接過牛奶磨蹭一會,還是乖乖睡覺去了。

博士問:“你呢,你現在想回去嗎?”

林厘默不作聲地點頭。

他被博士帶入房間,就像前幾天一樣。區別是現在全程安安靜靜,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不知道博士是否察覺今日的動作。肯定是察覺到了。

博士看他一會,溫和問:“今天開心嗎?”

“嗯。”他低下頭,竭力掩藏不安:“晚安。”

博士也許看出來了,也許沒有,他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伸手按下開關。

燈被咔嚓一聲關掉,房間裏只剩一片黑暗和窗外透進來的銀白月光。客廳的燈還亮着,博士扶着門,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裏,半個身子隐如黑暗,看不清表情,聲音也顯得模糊起來。

他說——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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