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的人嗎?”

墨欽像是想起秋寧夜夜宿在營帳裏為他暖床的情況,臉漲得通紅,對秋寧喝道:“滾出去!”

秋寧低著頭跑出營帳。

他站在帳外不知該往何處去。去宦官仆人的營帳,要是問起來,他該如何回答?

他在營帳旁找了個背風的地方蹲下。

已經是深秋了,晚上風很大,而且很冷。秋寧只穿了一件單衣,實在冷不住了,只得蜷成一團。

還是冷啊。連心都是冰的。

他聽見營帳裏傳來陣陣歡好的聲音。他明了那兩個人一定是相愛的,而且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熾熱感情。

木良低聲笑道:“你的小美人兒還在外面,一定凍壞了吧。”

墨欽在親吻的間隙中回答:“別管他。”

秋寧把身體抱得更緊一些,眼裏一片模糊,渾身冷得打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裏面的人終於雲散雨歇,墨欽懶懶地道:“今晚別走了,讓我好生抱抱你。”

“不行,我宿在你帳內,會惹人閑話。”

“我都要當皇帝了,怕什麽閑話?”

“你不怕,我怕。我可不想當佞臣。”

“哎,你啊……”

不一刻,木良穿戴整齊地走出營帳。

他神色複雜地望著蜷在遠處的秋寧,過了一刻才道:“你進去吧。”

秋寧抱著肩膀站起來,凝視著木良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大營中。他努力直起脊背,雖然在顫抖,卻沒有一絲狼狽之像。

他走進營帳,墨欽的目光轉到他身上,對他笑了笑。掀起被子的一角道:“快上來。”

秋寧躺到床上,墨欽順勢摟住他。用力摩擦他的手臂,有些心疼地道:“你怎麽不找個地方睡覺,要在外面等著?”

秋寧乖順地靠在他懷裏,道:“我怕你要人伺候。”

墨欽在他額頭吻了一下,“傻瓜。”

秋寧喃喃道:“木将軍真威武啊。”

墨欽打了哈欠,不以為意地答道:“當然了,他那樣的才是好男兒、真英雄。”

秋寧不說話了。一種難言的酸澀不受控制地在心中翻滾。

曾經,他也有指點江山的雄心壯志。

曾經,他也可以成為馳騁沙場的好兒郎。

曾經,他也是銀甲寶劍軍前揚威的天之驕子。

如今,他只是下賤的男寵,卑微的閹人。

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怪物。

秋寧的手摸到私處,觸碰到淨身時留下的傷痕。不用看也知道有多醜陋。莫說墨欽不喜歡,連自己看了也會作嘔。

那一刀砍掉的不僅是他的一個器官,更砍掉了他作為男性的尊嚴。從那以後,他只是依靠別人寵愛才能生存的玩物。

他好恨啊!

手指使勁掐下去,指甲生生刺進傷疤裏。

血,一滴滴染紅亵褲。他仍不放手,一下一下,把那傷處抓到血肉模糊。

他要痛!只有痛才能忍住屈辱自傷的淚水。他要讓淨身那種切膚之痛融入骨血,變成仇恨,好讓自己不會被自卑和不甘擊倒……

窗棂突起的雕花刺痛了秋寧。那種感覺,就像多年前自殘的那一夜。

過了那麽久,木良也死了,可是看到這般悲痛欲絕的墨欽,他還是會痛。

他和木良分別在天枰的兩端,而這杆秤從來沒公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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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太監(十五)天聖節

“誰在外面?”墨欽含混暴躁的聲音從靈堂裏傳來。

秋寧忙跪在門前,回道:“奴才不放心陛下,所以過來看看。”

門吱呀一聲打開,玄色繡金龍雲紋的長靴出現在秋寧視線裏。

下一刻,長靴擡起,一腳踹在秋寧肩上。他往後仰倒,又一腳結結實實地踹上他的胸口,把他踹下石階。

墨欽手指秋寧怒罵道:“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打擾他?你想讓他泉下也不得安寧嗎?”

那一腳踹得太重,秋寧當場吐出一口血。

墨欽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仰頭笑道:“哈哈,你們不是都恨他嗎?他死了,你們滿意了……哈哈……阿良,朕得了江山,卻失去了你……為什麽誰來告訴朕,這是為什麽?”

他笑完,又流下淚,哽咽地自語道:“我們說過要同享江山,你為什麽要先朕而去?朕的生日竟是你的忌日?阿良……”

墨欽搖搖晃晃地走進靈堂。門再一次緊閉。

常貴走過來,扶起秋寧,勸道:“皇上喝醉了,秋公公先回去歇息。這裏有我看著呢。”

秋寧臉色蒼白,擡手擦去嘴邊血跡,盡量平靜道:“有勞常公公。”

常貴扶著他走到柳林前,道:“這是我的本分,秋公公不必客氣。今天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秋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常貴望著他走進柳林,同情地搖了搖頭。

秋寧走了一段,胸口被踢的地方一陣滞痛,又吐出一口血。

他扶著樹幹停住,紫眸凄然。

木良死了。墨欽的心也随他死了一部分。他變成了一個禁忌,一塊只能為墨欽獨有的聖地。

自己只是在他的靈堂前站一站,都是不配的。

六年前那被自己小心呵護的珍貴火焰,便是被這樣一次一次抛擲,最後不得不深深埋藏。

秋寧唇邊浮起自嘲的笑容。

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道:“你還不死心麽?你想要什麽呢?”

秋寧對著虛空吶吶道:“我已經死心了。我只想要報仇!”

那個聲音冷冷道:“那就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再試探他的底線!他并不愛你。”

秋寧閉上眼睛,揪著胸前的衣襟,仿佛揪住的是自己的心,“六年啊……”

“木良與他何止六年,你的六年算什麽?”那聲音嘲笑道。

“我是真心的啊。”秋寧幽幽道。

“你的真心讓你得到了他的信任,得到了活下去的機會,只要你小心經營,你總有一天可以報仇……這些還不夠嗎?記住你的身份,寵物沒有選擇愛的權利!”那個聲音在秋寧耳邊萦繞不散。

秋寧絕望地垂下頭,像被抽去筋骨一般,幾乎要癱軟倒地。下一刻,他又慢慢地直起身,所有的脆弱悲苦消失在紫眸深處,只留下義無反顧的堅決。

他回到妙音閣,見桌上放著一套華服,和一個五寸見方的鎏金纏枝蓮嵌寶盒。

蘇忠道:“這是皇後賞的。衣服是明日穿的,另外這個……說是玉容膏……”蘇忠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這玉容膏是女子駐顏用的,明面上是賞賜,實際上是諷刺秋寧以色侍人,至於那身衣服嘛……

秋寧抖開衣服,是白色織銀暗紋的越绫長袍和銀紗繡團花的半臂,式樣只比女裝略簡潔些。這一身衣服是很漂亮,可是穿在男人身上,當真是雌雄莫辯。除了倡優,正經人誰會穿這個!要他穿這身衣服在朝臣、使節面前彈琴,根本是出他的醜。

皇後最近被冷落,大概是心氣難平,拿他洩憤。

秋寧自嘲地一笑,道:“皇後看得起我。什麽時候都惦記著。”

長生眼尖,看見他嘴角上的一點血跡,驚道:“師傅你吐血了?”

秋寧無所謂地道:“無事。取我的琴來。”

長生站著不動,期期艾艾地道:“師傅……你讓忠叔看看嘛。”

秋寧哄孩子似地對他道:“我真的沒事。快去取琴,我還要出去……我辦完事再讓忠叔看,好不好?”

長生不情不願地把琴交給秋寧,擔憂地看著他出去。

秋寧抱著琴回到柳林,找了個離懷良祠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一邊彈琴一邊唱一曲《采桑子》:

“冰輪寒光飛瓊宇,君在誰邊?君在誰邊?幾回夢醒終不眠。

紅绡香冷殘燭滅,情斷長天,情斷長天,又垂清淚動琴弦。”

……

憂傷的歌聲在夜色中飄蕩,猶如殘花落地,撒一地惘然。

懷良祠裏的呓語哭泣停住了,變成一片深沈的靜默。

常貴悄悄贊嘆道:“秋公公啊,是他太了解皇上還是他的手段太好……厲害!”

小萬子不解道:“他有什麽手段,不就是彈琴唱曲?”

常貴彈了他一個爆栗,“笨!你不知道皇上最吃這一套嗎?今晚皇上一定是留宿妙音閣,等酒一醒,見秋公公被打了,說不定還會有賞賜,聖寵更不用說了。宮裏哪位娘娘能像他這般攏住皇上的心?”

小萬子揉著額頭道:“哦!難怪皇上那麽喜歡他。不過,他那些手段,我們也學不來啊。”

常貴深以為然道:“嗯。我們還是安心當好差是正經。”

秋寧唱累了,倚在柳樹旁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忽然身子一輕,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墨欽身上還有濃重的酒味,神智倒是清醒了不少。

“欽郎……”

墨欽低下頭看著他,道:“大半夜的不去睡覺,受涼了怎麽辦?”

秋寧貼在他胸前輕聲道:“我想陪欽郎。”

墨欽抱他的手緊了緊,“又犯傻。”

回到妙音閣時,劉禦醫早已坐在屋裏。大概是墨欽想起自己打了秋寧,把他叫來給秋寧看傷。

墨欽盯著秋寧胸前一片青紫,眉頭緊攢,神色變換不定。等劉禦醫退下後,親自給秋寧擦藥。

秋寧按住他的手,道:“我自己來。”

墨欽不說話,抽出手固執地繼續擦藥。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秋寧小聲道:“我從來沒有希望忠勇侯死。他那般人才,我只有敬仰,不敢有別的心思。”

墨欽臉色沈郁,顯然不想提木良,淡淡道:“朕喝多了些,你不要多想。”

擦完藥,秋寧服侍墨欽洗漱好,和他一起躺到床上。

秋寧靠在墨欽肩上,輕撫他的臉頰,郁郁道:“欽郎,媚兒但願能替你分擔一分心事,也是好的。”

墨欽閉著眼,摟了摟他的肩,只道:“睡吧。明天還要忙。”

他聽到秋寧輕嘆一聲,像小動物般縮在他胸口,乖乖不動了。

天聖節那天,皇城中張燈結彩,各處亭臺樓閣乃至花卉樹木都精心裝飾,端的是玉宮梵宇錦繡宮闕,盡顯皇家非凡氣勢。

墨欽登基以來,勤儉治國,往日帝後生辰不過是在後宮擺家宴慶賀而已。今年如此排場,也是想顯示一下國家的富足強盛。宮人們多年未見這般熱鬧景象,又得了多於往年的賞賜,個個臉上挂著喜悅的笑容。讓肅穆的皇城也變得歡樂起來。

帝後率文武百官祭天,接受各國使節朝賀。之後在太平湖的邀月閣大宴群臣。

邀月閣三面臨水,花木環繞。夜幕降臨後,更是湖光燈影,絲竹盈耳,恍若人間仙境。

秋寧穿上那套不男不女的衣服,施施然踏月而來,衣袂蕩起的光暈好似怒放的花朵,将他包圍其中。飄渺如星河間的流雲,明麗如暗夜裏的優昙。

他悠悠穿過無數驚嘆、贊賞、鄙夷、嫉妒的目光,踏上搭在水中的琴臺。

步随雲同樣一身白衣,悠然而立。見到秋寧時,他眸光一亮,随即皺了皺眉頭。他似乎不喜歡秋寧這身打扮。

秋寧心裏稍稍好過一點兒。──也許,自己,在他眼中,還是有些不同吧。

在杯盞交錯之中,《江山賦》的調子徐徐響起,琴臺下的彩衣宮女翩翩起舞。

悠揚的曲調,在秋寧的指尖和步随雲唇邊流瀉而出,錯落的燈光似乎都黯淡下去,月色中只餘一泓清水忽明忽昧。

雖然之前演練過多次,還是沒想到兩人的配合如此默契。

秋寧不由側頭看了步随雲一眼。

他的眼,異常明亮,幽幽含情,滿是溺死人的溫柔。秋寧竟生出世上原只有他們倆人的錯覺

音樂蓋過了滿場的喧聲,陸震停住了手中的酒杯。死死地盯著彈琴的秋寧!

高臺上專注在琴曲之中的身影,飄逸得像是随時要禦風而去。

曾經在胯下承歡的少年,如今相隔如此遙遠,他連再一次牽起他的手都已經不可能。

或許窮盡他此生的時間,也只能這樣隔著重重的人影,遠遠地看著他。

陸震被這樣的心緒擊潰,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摔了個粉碎。

“陸将軍?”旁邊的大臣驚奇地看向他。

陸震醒過神來,擦了擦手,道:“陸某喝多了些。”

大臣了然點頭,擠擠眼睛笑道:“秋媚音果然是尤物。可惜是閹人,要是女子的話,呵呵……”他以為陸震是為秋寧的美色所惑,失了儀态。

陸震扶著額角站起來道:“陸某出去走走散一下酒氣。”

曲畢,步、秋二人向帝後行過禮,秋寧獨自離開邀月閣去換掉這身讓他不舒服的衣服。

花蔭中忽然閃出一人擋住他的去路。

秋寧看清是陸震,淡漠地道:“陸将軍有何事?”

陸震沈著臉上前一步,陰測測地道:“秋公公?還是該叫水邱公公?”

秋寧并不躲閃,淡淡道:“陸将軍喝多了吧?”

陸震伸手把他扯進懷裏,捏住他的下巴道:“你少裝傻!信不信我揭了你的身份,和你幹的那些勾當?”

秋寧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閃爍不定,“你待如何?”

“我要你乖乖地聽話。”陸震俯下頭去吻秋寧。

沒碰到秋寧,卻被一支鋒利如匕首的發簪抵在喉間。

秋寧冷笑道:“你說的那些,有什麽證據?人證還是物證?空口無憑,皇上會信你麽?”

秋寧掙脫陸震的懷抱,手上稍稍用力,發簪尖端刺進了陸震的皮膚,有血珠冒出來,“我警告你,莫要再來騷擾我!否則,我就告訴陛下你調戲我……你可是才升了官,也不想仕途被影響吧?”

陸震目光陰鸷地瞪著秋寧,道:“你說我調戲你,有何憑據?”

這時從後面傳來一陣清越的笑聲。

步随雲緩步踱來,一臉為難道:“真是不巧,出來散步,卻碰到陸将軍酒醉調戲秋公公……這事該不該禀報陛下?唉……”說完還很糾結地揉著額角。

陸震挑起眉毛,雙眼微微眯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撥刀。

步随雲迎著他的視線,依然一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表情。

陸震推開秋寧的手,恨恨地哼了一聲,大步走開了。

步随雲走到秋寧面前拿下他手裏的發簪,搖頭道:“如此美人,拿這東西真是不美。”

秋寧瞪著他道:“你怎麽跟來了?”

步随雲訝然道:“我只是出來散步啊。”

兩人眼對眼地瞪了片刻,步随雲往前一撲,把秋寧抱了個滿懷,嘟囔道:“我喝多了。頭好暈。”

秋寧掙紮著推他,咬牙道:“你根本沒喝酒,頭暈什麽!”

步随雲委屈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阿寧好狠心。”

秋寧掙不脫,低聲罵道:“無賴!”

步随雲有些迷醉地道:“讓我再抱你一會……要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彈琴,多好。”

不知是這句話、還是步随雲懷中的溫暖,觸動了秋寧。他停下動作,靜靜地任步随雲抱著,眼裏有些酸澀。

過了一息,步随雲在他臉頰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放開手,悄聲道:“你的小跟班來了。”

同時響起長生的聲音:“師傅、師傅……”

步随雲轉身朝邀月閣走去。走了兩步,他轉過頭,鄭重地對秋寧道:“阿寧,你要等我。”

秋寧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想著他的那句話,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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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太監(十六)春狩局

四月的西山皇家獵場,莺飛草長,暖風醺然。蟄伏了一個冬季的小動物紛紛跑出洞穴,在茂密的草地上打滾,在幽深的樹林中暢游。

可惜一陣高過一陣的喧嚣打破了西山的靜谧。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獵場的觀鷹臺四周搭帳篷圍幔城,馬嘶犬吠,旌旗飄振,好不熱鬧。

墨欽身穿杏黃蟠龍獵裝,立於觀鷹臺上,面帶微笑注視著歡騰的行獵隊伍。他身邊是穿淺紫獵裝的齊蘅之。她自天聖節後,一直閉門不出,到春狩才再次露面。

齊蘅之比以前清瘦了一些,精神倒好,仍然是一派冷肅端麗。她看秋寧時依然帶著冰冷的狠意,不過她的目光很少落在秋寧身上,更多的時候是盯著她未來的勁敵,西平郡主玄若霞。

這次春狩玄天佑沒帶玄天賜和步随雲,反倒是玄若霞跟随左右。大概是想在進宮前和墨欽親近親近。

春狩第一天的節目是群鷹搏兔。将一只兔子的耳朵塗成金色,背上也用金色畫上日月圖案,再放出各家養的雄鷹,誰的鷹先捉到兔子便是誰贏。

往年一直是皇後養的鷹奪魁,所以齊氏的貴族少年們早摩拳擦掌按捺不住。

墨欽對玄天佑道:“玄愛卿第一次參加搏兔,不知這西北的鷹能不能像愛卿一般威猛?”

戴著面具的玄天佑恭敬地道:“臣的鷹哪及陛下的威武?倒是臣妹頗好此道,訓練的鷹隼或許可以博陛下一哂。”

墨欽饒有興趣地看向一身紅衣的玄若霞,微笑道:“郡主可以和皇後比一比。”

玄若霞嫣然一笑道:“皇後娘娘的鷹自然是最好的,臣女怎敢比?”

齊蘅之皮笑肉不笑地道:“郡主莫要謙虛。這西北的鷹,我們都沒見識過,說不定和青海王一般骁勇。郡主別藏著了,讓大家看一看,如何?”

玄若霞笑著答一聲:“遵命。”從身後侍從手中拿過一支籠子。

她揭開罩著的布,裏面站著一只蒼鷹,通身黑褐羽毛泛出藍光,眸子卻閉著,像是在打瞌睡。衆人看了都笑起來,連齊蘅之也不禁莞爾。

墨欽笑道:“郡主的鷹沒有休息好嗎?”

玄若霞伸手撫摸蒼鷹的羽毛,微笑道:“雲兒就是這樣的。別看它平時懶懶的,到了做事的時候,它會讓人大吃一驚呢。”

玄若霞說“雲兒”時的眼神,有一瞬的缱绻,秋寧看在眼裏,心中一動。

齊蘅之站起來,她的鷹立刻跳到她手臂上,“那就讓它做事吧。”

玄若霞打開籠子,那只叫“雲兒”的鷹撩起眼皮瞅了瞅,不情願地跳到她手臂上。

待齊蘅之和玄若霞都騎上馬,加入到臺下的馬隊。墨欽接過弓與哨箭,張弓引箭,一松手,那箭便帶著尖銳哨音飛上天空。

騎士們待哨音一響,立刻騰躍而起,一個個呼哨打馬,向著哨箭的方向而去。同時,呼啦啦一片振羽之聲,一只只矯健雄鷹展翅飛起,不時響起幾聲長嘯。

墨欽仰頭眺望,悄聲問秋寧道:“你說皇後和郡主誰會贏?”

秋寧嘴上答道:“自然是皇後娘娘贏。”眼睛卻試圖找到那只懶洋洋的“雲兒”。

墨欽趁人不注意捏了他一把,挑眉道:“口是心非。”看秋寧臉露惶恐,又笑道:“朕倒很期待郡主的表現呢。”

等搏兔的人馬回來時,齊蘅之臉色不虞地沖在前頭,侍從手裏只有鷹沒有兔。而後面玄若霞打頭的玄家人馬則氣勢昂揚。到了觀鷹臺,玄家侍從捧上兔子給皇帝驗看。雲兒站在玄若霞肩頭,精神抖擻,金眸圓睜,眸光銳利地掃視四周。

墨欽眼望玄若霞,贊許道:“郡主的鷹果然厲害。”

玄若霞對墨欽羞澀一下,道:“是皇後娘娘讓臣女。”她長得嬌美,此刻雙頰紅暈,笑起來當真如花一般,連秋寧都忍不住暗贊。

齊蘅之恢複慣常的端嚴,淡淡笑道:“郡主謙虛了。”

之後,皇帝嘉獎勝出的鷹,賞給雲兒一副鑲金嵌玉的绶甲。雲兒又耷拉下眼皮繼續瞌睡,不論周圍如何折騰再不睜眼。

秋寧看它那副模樣就想起步随雲,嘴邊浮起一絲笑意。

歡鬧了一整天,秋寧終於得空休息。他回到宦官營帳。長生坐在帳裏,杵著下巴發呆。秋寧走近時,他也沒發現。這對天玑閣閣主的義子兼徒弟來說,太反常了。

秋寧搖了搖他的肩道:“長生、長生……在想什麽?”

長生站起來,躲閃著他的眼睛道:“沒、沒什麽。”

秋寧盯著他道:“你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是有什麽事嗎?”

長生忙道:“沒事的,師傅。禦膳房剛才叫我去幫忙,我走了。”還沒說完,他便跑出營帳。

禦膳房叫他幫忙?秋寧疑惑地擰起眉頭。

這次春狩本是蘇忠跟随秋寧、長生留在宮裏的,可長生非要跟來。秋寧答應他以後,他的行動就開始鬼祟……他到底有何事瞞著自己?

翌日,是圍獵的日子。

墨欽照例和打獵的大臣侍從們飲出行酒。

長生送上酒,常貴用銀針試過,再送到墨欽面前。

墨欽接過酒一飲而盡,将酒碗砸碎在地,高喝道:“出發!”

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拂過秋寧的鼻尖……好熟悉……

秋寧發現長生偷偷地看自己,目光相接時,他迅速地躲閃開。秋寧頓生疑窦。

回到營帳,秋寧莫名地坐立不安,總有種會發生大事的預感。

他坐下來彈琴。随著琴聲,他的心思飄回到過去……

那是平亂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墨欽親自率兵攻城。整整攻打了一天一夜,城沒攻下,墨欽卻被人擡回來。

他的小腿中箭,胫骨刺裂。在戰場上,他讓人拔出箭矢,繼續騎馬打仗,後來流血過多,從馬上摔下來。

軍醫切開他的傷口,把皮肉裏的骨屑一一揀出來。他仰面躺著,如同石像一般平靜,嘴唇都沒有動一下。

秋寧捧著一碗血水跪在旁邊,眼淚一滴滴落在碗裏。

等軍醫離開後,墨欽撫著他的臉,柔聲道:“別哭了。”

秋寧哽咽道:“我害怕會失去你。”

墨欽無所謂地笑笑,道:“傻子。”

後來,木良來了。秋寧不得不讓出地方給他們。

那一晚,木良在營帳裏陪伴墨欽。秋寧也在帳外守了一夜。

木良替墨欽出戰,拿下城池。墨欽望著打開城門迎接他的木良,欣然微笑。那笑容中有驕傲,有滿意,還有……愛慕。

琴弦砰然而斷,劃破了秋寧的手指。

秋寧瞪著溢出的血滴,想著墨欽受傷流血的樣子……他的目光移到案幾上放的琉璃盞……

酒有問題!

他打了個激靈──那奇怪的味道是……“沈夢”!

藥師國人擅用毒,銀器試不出他們的毒藥,而中毒的人無論怎樣檢查也查不出所中之毒。

其實,他們用的全是平常藥材、甚至是食物,秘訣不過是物種的相生相克。

當初與天玑閣合作時,作為交換條件,秋寧将藥師國用毒的方法告訴了虞閣主。虞閣主舉一反三,用一種常用香料配合特制美酒,制出讓人筋骨癱軟無力的迷藥“沈夢”。那種香料平時膳食都要使用,不會被人懷疑,而那酒單獨喝時也只是香洌一些。

剛才秋寧聞到的味道便是那種酒的味道。長生不會無緣無故給墨欽喝天玑閣的酒。難道,他是想行刺墨欽

這個念頭一起,秋寧最近的疑問全找到了合理答案。

天玑閣弑君,一定和玄家脫不了幹系!

秋寧推案而起。

跑出幾步,他又頓住腳步。

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墨欽死了,齊氏便失去靠山,你和玄氏合作,一定能報仇!”

秋寧捂住耳朵使勁搖頭,“不!不!他不能死!”

“為什麽呢?他死了,你報仇會更容易啊!你不是為了報仇,什麽都可以做嗎?”那聲音繼續誘哄。

秋寧咬牙道:“我不能讓他死!”他腳步再起,毫不遲疑地跑出營帳。那聲音被他堅決地抛在腦後。

秋寧跑到馬廄牽出坐騎,翻身而上,一抖缰繩往西奔去。

西面有大片密林,不但藏著兇猛野獸,也容易藏匿刺客。一般人狩獵喜歡去東面的樹林,但是墨欽喜獵猛獸,狩獵時必去西面。雖然事先有人到林中搜索過,那麽大那麽密的林子,如何能處處搜到?而且墨欽為了能在狩獵中撥頭籌,常常走一條直通樹林深處的隐秘小路。

這條小路只有經常跟随皇帝狩獵的人才知道,包括長生。

秋寧越想越著急,不停地抽打坐騎,馬的皮毛都被他抽掉了不少。他沿著小路進入樹林,越往裏走,越幽深茂密,馬也逐漸慢下來。

忽然,他聽到隐隐的刀劍相搏之聲,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急忙催馬過去。只見墨欽和皇帝的飛龍衛正和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纏鬥在一起。

墨欽他們的馬不是受傷就是受驚跑了,而他們在搏鬥中明顯體力不支,每個人身上多少都受了傷,只能勉強抵擋。

秋寧一路跑去,地上丢著好些發信號的煙火彈,估計是被做了手腳,用不了。他不敢在墨欽面前露出武功,只能快馬加鞭地沖過去,順勢而躍,撲倒了一個進攻墨欽的人。

那人一腳把秋寧踹開,繼續向墨欽進攻。

墨欽招式兇狠,一手招架那人攻勢,同時飛身而起,右腳連環踢在那人臉上,把那人踢得直飛出去。可惜墨欽後力不及,落下時一個踉跄跪在地上。另一人持刀而上,劈向墨欽。墨欽側身躲避,還是被砍到左肩。

刺客飛身而起,當空又是一刀劈下。寒光在幽林中如一道閃電,挾霹靂之勢砍向墨欽眉心。

電光火石之際,秋寧撲過來,把墨欽壓在身下,轉身面對致命一擊。

刺客看到秋寧,雙瞳微張,眼露驚駭,與此同時刀勢已收,落地時還翻倒在地。這一系列動作只有秋寧看清,在其他生死搏殺的人眼裏,就好像刺客是被躺在地上的墨、秋二人打翻。

秋寧盯著那人,目光冰冷。

有飛龍衛趕過來,一邊和刺客打鬥,一邊扶起墨欽。

飛龍衛的成員都是跟随墨欽南征北戰的死忠勇士,即使中了“沈夢”,還能憑意志支撐著保護皇帝。

飛龍衛隊長把墨欽扶上秋寧的坐騎。墨欽趴在馬背上,伸手拉住秋寧,隊長無法,只能把秋寧這個拖油瓶一起扶上馬。

隊長在馬臀上狠刺一劍,馬兒慘嘶一聲,撒開四蹄飛蹿出去。

墨欽已經神志不清,癱倒在馬背上。秋寧緊緊環住他,抓著缰繩控馬疾馳。風聲呼呼而過,樹枝劃破皮膚,火辣辣地疼。

狂奔一陣,眼見已經遠離戰圈,跑進一片幽谧的矮林中。路愈見寬敞,沒有高大樹木的阻擋,他們可以一路通暢跑出這片密林。

秋寧長出了一口氣。

突然,一支羽箭從遠處的樹叢中飛出,射中馬腿。坐騎轟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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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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