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節
聽見了阿誠最後這句聲嘶力竭的話,他不敢再回頭,不敢去看阿誠的眼神,也不敢讓阿誠看見自己眼中落下的淚。
獄警帶着明樓走進一間單人牢房,塵封已久的鐵門打開後,明樓一看,是一個十五平米左右的小房間。
一張單人沙發床,桌子及椅子,地上鋪着地毯,牆角還有抽水馬桶與洗臉池等,房裏竟然還有暖氣。
除了被限制人身自由外,明樓對環境還是挺滿意的。
不錯,至少他們還沒忘記自己曾經為抗戰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想起前日在人民法院,中央給他立下的罪狀,便不由得一陣好笑。
投降國民黨,投靠日本特務機關,掩護大批特務,反革命分子,給敵人提供情報。
然諾多死地,公忠成禍胎。
多少忠臣良将,在這樣的世道下成為冤魂?
明樓知道此案牽涉甚廣,以潘先生為首,包括自己和許多從前為了抗戰而犧牲掉一切的特工,恐怕都逃不過這荒誕的罪名和鐵窗了。
阿誠醒來時,已經被他們給背回了家,明臺和程蝶衣正淚眼朦胧地守在床邊望着他。
“大哥!”
阿誠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扭動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掀開被子就想下床,卻被哭得抽噎的明臺一把抱住。
“阿誠哥......”
“阿誠你別亂來,明先生為了保護你費盡了心神,你別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程蝶衣伸出手輕輕給伏在阿誠身上哭得說不上話的明臺順氣,一邊想要穩住阿誠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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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麽回事?”
阿誠的聲音顫抖得不像話,之前在監獄門口的景象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怎麽也不敢相信,就這麽短短三天時間,明樓就被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前些日子潘先生被逮捕了,大哥被認定為其同黨,以反革命罪獲刑十二年......”
明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日解放軍沖進院子裏帶走明樓,明臺在徒手與他們對抗了許久後,卻被明樓叫了停。
他永遠也忘不了大哥當時的悲戚的神情,大雪紛飛,明樓蒙冤入獄。
他們姐弟四人死的死離的離,如今這個明家,算是徹底的支離破碎了。
“阿誠哥,大哥在櫃子裏準備了三張機票,讓我們去巴黎......”
明臺從懷裏掏出三張皺巴巴的機票,遞到阿誠面前。
阿誠腦子裏嗡嗡作響,眨眨幹澀的眼睛,卻掉不下一滴眼淚。
“大哥還說了什麽嗎?”
“除了機票,他什麽也沒留下。”
除了機票,明樓未曾給阿誠留下只言片語,或許是因為太過沉重,明樓就算想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難怪從黑河回來以後,他就不讓我碰工作,原來是在替我免罪。”
阿誠想起這些年明樓的種種處心積慮,想着想着便笑出了聲。
明樓啊明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樣把我幹幹淨淨地撇清在外,看着你身陷囹圄,還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阿誠一把推開明臺,赤着腳往外走,剛剛端着水進來的程錦雲別無他法,只好挺着肚子攔住阿誠的去路。
“讓開!”
阿誠紅着眼睛,手已經捏在了程錦雲肩上,卻突然想起她懷有身孕,不敢輕舉妄動。
“阿誠哥,你要幹什麽!”
明臺沖過去拿開阿誠的手,幾個動作之下想把他擒住。
阿誠看出明臺的意圖,不依,兄弟兩人幹脆在屋子裏扭打了起來。
“我是大哥的副官,下線,在共黨內部也有代號,他想把我撇幹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你能做什麽?去截獄?還是跑到人民法院控告自己跟明樓有牽扯,也是反革命分子,然後走上和他一樣的路?”
“那我也不能讓他一個人蒙冤入獄!”
“大哥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處心積慮這麽多年,你若是這麽一鬧,他的苦心就白費了!”
“那他要我怎麽辦?!就這樣丢下他去巴黎?我活得安心嗎?!”
“不安心你也得這麽活着!大哥的病你是知道的,難道你想讓他走不出那監獄嗎?!”
阿誠到底也不如當年,幾個回合之後,他再一次被明臺壓在了身下。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難過嗎?我也不比你好過到哪兒去!我寧願咱們三兄弟都在戰場上犧牲了,也不想在此刻看着大哥背上這種罵名,自己卻無能為力!”
明臺讓程錦雲找來繩子,和程蝶衣一起将阿誠五花大綁起來。
“大哥讓我穩住你,千萬不能讓你做傻事,阿誠哥,我要帶你去巴黎。”
明臺将阿誠綁好以後也是筋疲力盡,腳下一軟,直接坐在地上,擡頭去看阿誠,卻發現他的眼神空洞地讓人害怕。
“大哥在這兒,我哪都不去。”
阿誠的眼睛沒有焦點,他低着頭,不知道是在和明臺說話,還是在喃喃自語。
明臺見他已經開始神志不清,也放棄了繼續談下去的想法,和程蝶衣七手八腳的地将阿誠就着捆綁的姿勢擡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三個人便默默退了出去。
明樓被帶走後,明臺因為毆打解放軍,和程錦雲一起被關起來接受調查,結果因為明樓之前嚴密的保護,查來查去也沒找出什麽明堂,只好一番教育之後放了人。明臺趕回家後,發現阿誠的東西被放在正房,家裏卻找不到人,想着阿誠必定是聽到了消息,明臺不疑有他,邁着步子就往監獄趕,路上碰見出來吃早點的程蝶衣,想着自己一個人恐怕制不住阿誠,将程蝶衣拉到跟前把緣由一說,程蝶衣當機立斷,決定跟明臺一同前往。
程蝶衣跟阿誠相處的那兩年,也算是有些耳濡目染,于是便有了之前在監獄門口的那出戲。
如今明樓入獄,阿誠頹喪,明臺只好挑起這個家的擔子,想方設法地想要将阿誠帶到法國去。
可是最終,坐上飛機的還是只有他和程錦雲兩人。
那日明臺生拉硬扯地将阿誠拽到了機場,在登機的前一刻阿誠從衣領裏掏出鋒利的刀片,以命相抵,威脅明臺放了他自己帶着程錦雲去登機,明臺當然不依不饒,可在看見阿誠脖子上流下的鮮血後,不得不妥協,在阿誠的威脅下只能扶着胎氣有些不穩的程錦雲坐上了前往法國的飛機。
被扣上內奸帽子的明樓囚禁在那間狹小的監房裏,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明樓每天能做的就是寫東西,不停地寫東西。
明樓在獄中寫了很多東西,關于自己的,關于阿誠的,關于大姐和明臺的…很多很多,有散文,有小說,有詩詞,可明樓卻始終對他十四年的諜報生涯以及抗戰之後的事只字未提,他的信仰負了他,明樓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平心靜氣地寫出有關任何歌頌的話語了。
豎子昂藏五尺軀,
腹空咄咄缺詩書;
曾擲黃金若糞土,
琴心劍膽小侏儒。
每讀艱危無字書,
不惜身命未躊躇;
人間了無私仇怨,
愛拍蒼蠅掃蠹魚。
這是明樓在獄中度過第一個除夕夜時,聽着牆外的陣陣鞭炮聲,揮筆寫下的自嘲書。
身心皆被鎖在這鐵籠之中,明樓孤獨,寂寞,他只能用紙筆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不敢停下,他害怕一停下,眼前就會浮現出阿誠的臉,他一停下,思念就會像洪水猛獸般襲來,将他淹沒,不知所措。
明樓知道阿誠沒走,不僅沒有,還日日守再那高牆之外,風吹雨淋,從不間斷。
那天明樓趁着每天為數不多的活動時間在監獄操場的角落裏透氣,牆的另一邊就是繁華世界,他甚至能聽到路人們帶着京腔的問候聲。
可這一切繁華都與牆內的明樓無關,他覺得自己已經和那與世隔絕的高僧沒什麽兩樣。
明樓擡頭望天,有和平鴿從上面飛過,如今那裏再也沒有了敵人的戰機,重新變成了飛鳥的天堂。
明樓想得出神,以至于牆外慷慨激昂的歌聲響起了好一陣,才将他的思緒拉回來。
“身上無衣夜無蓋,腹內無食餓難挨。
我有心将身跳北海,日後落一個無名無載。
無奈何只得暫且忍耐,蒼天何日把眼睜開。
那李陵他本是英雄将,豈肯背主把北國降。
莫不是位列天佐肖天将,各路将軍擺列營房。
倘若是李陵真把良心喪,有何臉面再見故鄉。”
那是蘇武牧羊的一個片段,明樓幾乎在瞬間就聽出了阿誠的聲音,塵封在記憶中不敢觸碰的臉剎那間浮現眼前,明樓将身體盡力貼在牆上,在腦海中一遍遍描摹着那人唱戲時靈動的眉眼,那人婉轉的身段,那人肌膚上的每一個地方…
一曲終了,明樓擡手一摸,臉上全是冰涼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