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節
淚。
阿誠在明樓入獄後,想盡了方法,為了疏通關系四處奔波,走爛了五雙鞋,磨得滿腳泡,最後還是無計可施。
明樓這案子,誰敢插手就是跟黨過去不,就算以往關系再好,如今這些友人聽到阿誠談及此事,皆是避之不及。
阿誠最終別無他法,只能日日守在那高牆之下,在街邊搭了個戲攤子。
從此以後,北京的大街小巷幾乎都傳遍了這樣一個趣聞。
一個四十來歲,玉樹臨風的男子,每天都在功德林監獄外唱戲,他也不問看客要錢,僅僅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唱來唱去,只有那段蘇武牧羊。而最神奇的是,一票難求的京戲界大腕程蝶衣程老板,也時不時地來和着他唱上幾句。
阿誠日日那樣守着,明樓就日日那樣聽着,阿誠不知道明樓究竟能不能聽到,因為明樓至始至終,都沒有發出過聲響。
明樓是不敢,自己被囚禁于此,他害怕從阿誠嘴裏聽到“大哥”這兩個字,他害怕自己一旦跟他說上話,那根拉緊的弦會随之崩斷,會害得兩人思念成疾,一個在牆內,一個在牆外,郁郁終生。
阿誠在功德林監獄外守了幾年?
灰白的牆面記得,一旁的老樹記得,過往的行人也記得。
而他自己,卻忘了。
程錦雲為明家添上一個兒子以後,明臺放心不下孤身一人留在北京的二哥,曾經帶着兒子的照片回來過一次。
在監獄外的牆角下找到他以後,阿誠摩挲着侄子的照片,笑了。
明臺擡頭看着阿誠早生的華發,那一肚子勸他去巴黎的說辭再也沒有說出口。
“好好待錦雲和明賢,等大哥出來,我和他一起來巴黎找你們。”
程錦雲生下孩子的那天,明臺翻出明樓給他的寫好名字的紅紙,在窗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便去登記處給孩子定了名,為:明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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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住在他的小酒館裏,那兒離功德林監獄近。
每當情緒泛濫成災時,阿誠便往肚子裏猛灌烈酒,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酒館裏的存酒就被他喝了個幹淨。
阿誠起初不似明樓那般平靜,在明樓剛被逮捕的時候,他只覺得恨,發了瘋地恨,他恨透了世間萬物,恨透了人性醜惡。
明樓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那樣好的一個人,卻被自己的同胞殘害得陷入那樣的境地。
事已至此,他還能做什麽?還能說什麽?還能怎麽平心靜氣地認為他們選擇的路是對的!
被朋友背叛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被自己的信仰所背叛,所出賣。
後來酒喝的太多,心也被澆了個通透,阿誠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他選擇忽漠視一切的政治活動,不聽,不問,不看。心甘情願藏匿在市井百姓裏,一心一意地等明樓出來。
沒人知道他曾經的工作,沒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麽,他們只知道,這個左手無名指戴着戒指的男人,終其一生,在等待自己的愛人。
十二年,很快的。
阿誠時常這樣安慰自己。
阿誠徹底放棄了對明弋的尋找,樹倒猢狲散,明樓的情報網,他是動用不到了。
僅僅靠他一個人的力量無異于大海撈針,而他現在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找人了。
起初的兩三年裏,明樓除了日日在牆內聽到阿誠的歌聲外,其它的時間他幾乎不會想起阿誠,是的,他不敢。
他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寫的書稿堆滿了狹小的牢房。
後來明樓實在寫無可寫,阿誠的嗓子也唱啞了。
思念就像鴉片一樣,滲透骨髓,吞噬人心。
阿誠發現自己嗓子啞得不能再唱戲以後,他便每天提個凳子,坐在牆角拉京胡,還是同樣的旋律,還是同樣的心境。
就這樣過了六年以後,程蝶衣實在看不過去,游說了阿誠好幾天,才終于說動他,去一個中學做了老師。
阿誠也不是為了給程蝶衣面子,他只是覺得,等明樓出來的時候,他得讓明樓看見自己活得像個人。
人一旦做起事來,生活就有了盼頭,阿誠想着,只要将兩批剛入學的孩子教到畢業,就能和明樓團聚了。
阿誠雖然在學校裏授課,但每天放學後,他仍然會提着京胡去監獄外拉上幾個小時,他相信明樓一定聽得到。
阿誠是個八面玲珑的人,在什麽樣的位置做什麽樣的事,面對孩子,他可以是和藹可親的老師,
面對校長,他,可以是聰明能幹的下屬,獨自一人時,他就是座冰山。
阿誠有很多面孔,這是他在新政府時訓練出來的,可他現在唯獨做不回自己,做不回在明樓面前的自己。
明樓不在,阿誠再也沒有發自內心地笑過,他的情緒,他的小心思,被封印在層層面具之下,再也沒有人能一眼看穿。
阿誠去當了老師,自然就不會按照從前的時間出現在牆外。
明樓連着好幾天沒有聽見阿誠拉京胡的聲音,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收不到外界的消息,明樓有些惶惶不得終日。
明樓擔心阿誠,積郁成疾,以至于後來病發,被秘密送到醫院住了幾天。
中央出于人道主義,開始持續給明樓配藥,控制他的病情,明樓究竟為什麽會得精神分裂,他們內部的人比誰都清楚。
同情自然是有的,在黨中央內部,明樓幫助過的人不在少數,可如今明樓頭上有了那頂帽子,就算他們念及他的恩情,可又有誰,敢為他說上半句好話呢。
在醫院住了五日,等到病情穩定後,明樓又在深夜被秘密送回了監獄。
當然,這些阿誠都是不知道的。
在學校待得久了,同僚們知道阿誠這麽多年始終孤身一人,便開始關心起他的終身大事。
阿誠總是摸摸手上的戒指,帶着淡笑回絕,說姑娘跟了他受委屈。
阿誠帶的第二班孩子開始準備中考時,他在酒館的鏡子前照了又照,看着自己紙片一樣的身體,阿誠決定給自己加餐。
他不想幾個月後,明樓看見自己瘦骨嶙峋的樣子。
可是阿誠大魚大肉地吃了兩個月,卻再也補不回當年上海世家二少爺的樣子。
一張關于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公布時,阿誠正在精心挑選迎接明樓時應該穿的衣服。
從服裝店老板嘴裏聽到這個消息時,阿誠不禁笑嘆自己這些年裏不問政事,消息太不靈通了。
不過也無妨,管他們作成什麽樣,只要他能見到明樓,那就夠了。
近日來,阿誠被那些拿着小紅本念語錄的學生們擾得不勝其煩,幹脆辭了工作,回家一心一意地補身子,為了到時候明樓抱起來不咯着他。
阿誠知道他們這樣鬧下去不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會成為浩劫,可那又能怎麽樣呢?那些曾經在課堂裏認真學習的孩子全像被洗了腦一樣,不在教室裏好好讀書,一窩蜂地湧上街頭,發傳單,演講,游行,冠冕堂皇地說着不可理喻的理論。
所有人都瘋了,整個中國都瘋了,可阿誠還醒着。
阿誠就算擔心國家接下來的形式又怎麽樣呢?支離破碎的心就算被時間縫合了,也不代表沒有疤痕。
接下來會怎麽樣,這一切都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已經想好,等明樓出來,他們就去巴黎找明臺。
刑滿那天,阿誠穿上他最好的棉衣,将他梳得一絲不茍的大背頭藏進帽子裏,最近那些血氣方剛的學生們太亢奮,見不得資本主義的做派。
阿誠在監獄門口等了又等,從清晨等到日落,那扇厚重的鐵門始終沒有打開過。
最後監獄的一個老獄警走出來遞給他一張條子,阿誠看完後沒說一句話,走出百十來步,才扶着監獄的高牆嘔出一口鮮血。
因為文化大革命的關系,明樓再押八年。
阿誠跪在牆下顫抖了好一陣,就算心裏悲憤難平,可他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阿誠寧願現在提把槍沖進去殺了明樓,再自行了斷,也不想兩人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受盡折磨和思念。
直到現在阿誠才明白,是他們錯了,他們錯就錯在,生不逢時。
程蝶衣被穿上戲服拉出去批鬥那天,阿誠是在場的,北京胡同裏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與程蝶衣關系好,所以這禍,他也逃不了。
阿誠雙手被反綁着,就跪在功德林監獄門口,看着程蝶衣穿上虞姬的戲服,接過段小樓拿不穩的畫筆給他描眉。
阿誠至始至終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響,他不想讓牆裏的那人知道他正在經歷着什麽。
阿誠看見那些青春洋溢的紅衛兵,有些面孔是他所熟悉的,阿誠想着當年他和明樓從日本人手裏救出他們時,這些孩子應該還沒出生。
那些紅衛兵不知從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