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章節

找出了他的京胡,扔在面前起着哄讓他拉上一段,歲月帶走了阿誠手上的膠原蛋白,他用枯瘦的手指拾起京胡,用力拉扯,細密的弦割破了他的指尖。

你還記得自己握槍時的樣子嗎?你還記得畫筆的觸感嗎?阿誠問自己。

不記得了,槍支生了鏽,畫筆發了黴,那些膽顫心驚卻義無反顧的日子,他快要忘記了。

阿誠甚至開始懷念起曾經硝煙彌漫的歲月,明樓坐在新政府辦公廳,深陷泥藻卻又洞悉一切,多好。

如今那雙如獵鷹般的眼睛,恐怕也不複清明了。

紅衛兵看阿誠悶葫蘆的樣子,終于失去耐心,七手八腳地給他戴上一塊牌子,然後将他狠狠推搡在地上。

阿誠躺在地上微微側過身去看程蝶衣,他的雙手還被反綁着。

阿誠在執行任務時不是沒有被綁過,只是那時他會死死盯住面前的敵人,心裏盤算着怎麽樣才能讓他死得更快,而現在,他卻只能由着背後的年輕人對他進行辱罵,批鬥,心裏卻再也翻不起一絲波瀾。

心如死灰,阿誠活到五十二歲,如今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阿誠在一旁看着段小樓為求自保,揭發程蝶衣吸鴉片,與結發妻子劃清關系,再看見程蝶衣情緒失控,揭發段小樓,揭發姹紫嫣紅,揭發斷壁殘垣。

他眨眨眼,還是落不下淚來,阿誠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是有穿堂風吹過。

後來紅衛兵們走了,程蝶衣也走了,阿誠一個人,在監獄門外長跪不起。

跪了一天一夜後,阿誠收拾了簡單的行禮,孤身回到上海,沒告訴任何人。

他只是想回去看看,當年為了躲避戴笠時,倉促中落下的那副畫是否還在明公館的牆上。

荒廢了數十載的明公館在一個夜裏燈火通明,若不是紅衛兵們信奉唯物主義,說不定還以為是鬧鬼了。

阿誠将落滿積塵的家裏裏外外打掃個遍,後花園的雜草因為長時間無人搭理,已經沒到了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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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衣櫃裏翻出曾經的西裝和大衣穿上,阿誠在客廳裏支起畫架,細細修補起那副有些掉漆的家園來。

補到最後,阿誠看着畫框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索性将它拆了下來。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落款,明樓,于一九四二年中秋。

阿誠翻開畫的背面,看見發黃的畫紙上寫着這樣一句詩,那是獨屬于明樓的蒼勁字跡。

幹涸了十二年的眼睛終于變得濕潤,阿誠在一九六五年的冬夜裏,抱着畫躺在地上,哭到暈厥。

阿誠覺得自己真的扛不住了,時間太長,思念太盛,二十年的悲痛欲絕,追随一生的信仰将他傷得體無完膚,他還能拿什麽去熬過這二十年?

只是明樓還在這世上,他又怎麽敢輕易言死。

比起讓他茍延殘喘地活着,阿誠更害怕的是明樓出獄後找不到自己,所以他只能咬牙硬撐着,一撐就是二十年。

可是沒有明樓,阿誠就算活着,也活得意興闌珊。

阿誠沒想到他會在明公館見到明弋,見到這個自己找了二十年的孩子。

上海今年的雪下得鋪天蓋地,那是阿誠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上海下大雪,大到足以将整個上海淹沒。

阿誠就是在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後見到明弋的。

他穿着草綠色的軍裝,肩上還別着紅袖章,阿誠一時沒認出他來。

當明弋帶着紅衛兵們闖進明公館時,阿誠正坐在沙發上看明樓曾經寫的書稿。

看了看西裝革履的阿誠,明弋的丹鳳眼染上了輕蔑的笑。

“好久不見啊,明少爺。”

阿誠愣了愣,過了好一陣才從那人的眉眼中依稀看出明弋的樣子。

“明...明弋?!”

有些驚喜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明弋身旁,阿誠怎麽也不敢相信,那苦苦尋覓了這麽些年的人,竟會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明少爺就是明少爺,如今到處都在鬧GM,你還敢将四舊穿在身上,到底是在新政府做過事的人,處變不驚,有膽量,有氣度。”

明弋一揮手,身後就有兩個同樣穿着綠軍裝的學生走上來,直接将阿誠按倒在地上,伸出手将他的西裝扒了下來。

“你們小心點,我們這位明少爺身手可不凡,小心傷着你們。”

明弋揚起下巴,用餘光掃了眼跪在地上的阿誠,開始細細打量起明公館來。

“闊別二十年,沒想到這裏還是老樣子,明少爺,你家那位先生沒跟你一起回來?”

說到明樓時,明弋故意咬重了“先生”這兩個字,果不其然地看見阿誠瞬間白了臉。

“明弋,你幹什麽?”

阿誠有些乏力,從看見明弋打扮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這孩子是找他算二十年前的賬來了。

“沒什麽,二十年沒見,有點想你,來看看,順便,找你寫點東西。”

“什麽東西?”

“揭發信。”

阿誠猛地擡起頭,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不會寫沒關系,我已經幫你拟好了,明少爺只需要簽個字就行。”

明弋從背包裏拿出一疊紙,上面詳細地列舉出了明樓的種種“罪狀”,其中”賣國求榮”四個大字寫得格外引人注目,刺得阿誠眼睛生疼。

“明弋你是不是瘋了!!”

阿誠兩三下掙脫繩子,提起明弋的衣領作勢就要打下去,他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牽腸挂肚的孩子,竟然會回過頭來對他們倒打一耙。

“明少爺,請你看清現實,現在已經不是舊社會了,打人是犯法的!”

明弋摸摸自己胸前的徽章,擡起腿,趁着阿誠不注意,又将他踹倒在地上。

“我和明樓曾經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為了抗日甚至犧牲掉我們最愛的人,我們做的事,哪一件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共産黨!明樓是什麽樣的人你會不清楚?你寫這種東西,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枉我這麽多年一直在找你,要是早知道你是頭白眼狼,當初我就應該從你身上碾過去!也不至于讓你活到現在出來禍害人!”

阿誠想起當初要不是因為擔心明弋,明樓不會決定回中央,也不會受這牢獄之災,往更好的方面想,要不是因為明弋誤了時間,或許他們早已在巴黎定了居。

“對,沒錯,我知道明樓是什麽樣的人,特高課課長,上海經濟司財經顧問,軍統上海站情報科課長,哦對了,他還是你的愛人。”

明弋冷笑着報出明樓的各種身份,說到最後一個時,周圍的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你......”

阿誠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他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隐藏在最深處的秘密被人拉出水面,那一段違背了倫理道德的愛被人圍觀,被人恥笑,被人唾棄。

阿誠覺得自己就像條生活在深海裏的魚,突然被海浪沖上了岸,擱了淺。

最害怕被提及的秘密在陽光下暴曬,被人拉扯,扭曲變形,而他越是掙紮,就會在沙灘裏陷得越深,永遠也回不了海底。

“你想問我什麽時候知道的?誰叫你們不知道收斂自己那些龌龊的行為!”

明弋如願以償地看見了阿誠憤怒,難堪,絕望的表情,可是他卻沒有感到滿足。

不夠,還是不夠,他想要看到更多。明弋很清楚阿誠的軟肋,他也很清楚該如何利用這些東西去折磨他,讓他發瘋,以此來彌補當年自己因為他們受到的災難。

“你知道比絕望更可怕的是什麽嗎?那就是在你絕望後,有個人拯救了你,給了你希望,而當你漸漸對新生活充滿向往時,那個拯救了你的人,又親手将你推入更深的地獄!”

明弋一腳下去,正好踢在阿誠當年受槍傷的位置,阿誠扶着肩,感覺那顆貫穿了自己的子彈都沒這一腳來得疼。

“你知道這麽多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你知道親眼看着自己唯一的依靠死在橋洞下是什麽感覺嗎?那時候你們在哪兒?我餓得饑腸辘辘,啃樹皮吃草根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大伯死的最後一刻還在念叨明樓的名字,還在想辦法聯系你們,可你們呢?過了幾年安穩日子,早就把我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吧!你可知道大伯為何而死,又是因為誰,讓明家的産業一夕之間不複存在!”

明弋越說越激動,憤怒之下叫上幾個紅衛兵一起把阿誠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

“軍統當時封鎖了消息,明臺沒辦法将情報傳遞過來,等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你了......”

阿誠被明弋揪着頭發,斷斷續續地說完話,輕輕一咳,從嘴裏吐出一口鮮血來。

“沒關系,反正現在我還活着,現在是新社會了,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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