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節
這個全民GM的年代,沒人願意聽他的,沒人願意為他冒風險去翻舊案。
他是在一九七五年的一月回到北京的,紅衛兵們再亢奮的熱情也融化不了北京的冰雪。
阿誠站在功德林的牆外向裏眺望,直到站在這裏,他冰封的心髒才開始有了微微的跳動,他知道,明樓在挂念着他。
阿誠從程蝶衣那兒知道了明樓的近況,聽着程蝶衣描述明樓的面容時,阿誠微微紅了眼眶。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二十年,那個曾經刻在自己骨子的人,他都快要忘記他的樣子了。
“蝶衣,時局動蕩,我們都得好好活着,別小人得了志。”
阿誠在離開之前,抱着程蝶衣跟他說了這句話。
冰雪融化的時候,阿誠看到板報,明樓刑滿,即将被解送至北京郊外的田河農場“就業”。
“就業”,雖說不用再被囚禁在鐵籠之下,但仍然時時刻刻處于被監管的狀态,沒有真正的自由。
第二天,負責明樓案件的其中一位董書記收到一封厚信,信裏明明白白地寫出了自己與明樓的聯系,從一九三九年明樓回滬開始,一直到現在。最後主動請命,說自己經過文化DGM的洗滌,深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願意經過勞改來反省。
落款,銷聲匿跡多年的青瓷。
阿誠比明樓先到田河農場,他被安排在農業部,負責開墾荒地,種稻谷。
思念太盛,就算明樓會責怪他,但他也顧不上了,阿誠知道如果再讓他等下去,他會死的。
那日董書記按照信裏的地址找到阿誠,一個中央老幹部差點當場落下淚來。
兩人與董書記曾有一面之緣,在這個人性泯滅的年代,沒想到他竟然還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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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明樓和阿誠執行愛國人士轉移任務時,那趟列車上就有董書記,只是那時他還沒當上中央幹部,而是一個用紙筆來戰鬥的愛國青年。
當年他親眼見證了明樓甘願用自己性命去賭敵人的一個信任,也親眼見證了阿誠在列車上的失控嚎叫,那樣的人,說他是反革命分子,難道不覺得喪良心麽?
當年親眼看着明樓中槍,阿誠一個在坐在車廂的銜接處發呆,董書記看不過,寫了篇文章安慰他,只是當時阿誠腦子一片混沌,呆愣地道過謝後,便将文章揣進了衣兜,一直到最後一次回明公館打掃衛生時才想起來看看。
當阿誠寫下自己的揭發信時,他就在賭,賭一個人最後的良知與人性。
而這一次,他贏了。
董書記當年被受命參與潘漢年反革命案的調查工作,當他在反革命人員名單上看見明樓時,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他也是當時調查組唯一一個,始終相信明樓是被冤判的人。
可是他畢竟人微言輕,潘漢年一案牽涉實在太廣,又是由主席親自下令調查,誰替他說句話,誰就會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所以董書記除了敷衍了事,別無他法。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想彌補明樓,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一個英雄被傷成這樣,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彌補得了的。
幸虧阿誠找到了他,讓他多年來惶惶不安的心有了着落。
董書記想了許多彌補的方法,卻沒想到,阿誠要的是這個。
一個中央書記,想在勞改農場塞個人進去,也不算什麽難事。
所以阿誠如願地進了田河農場,如願地待了下來,直到他等到明樓。
阿誠将一切都收拾妥當,越是臨近明樓前來的日子,阿誠發現自己的心情竟越發平靜。
起初剛來農場時,每過一天,阿誠便感覺自己離明樓近了一天,無論做什麽都平複不了自己顫抖的內心,就像一個小孩子,終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玩具一樣。
後來時間越來越近,阿誠竟慢慢平靜下來,經過時間的沖刷,他發現自己想對明樓說的話,早已被淹沒在了這二十年來寂靜無聲的歲月裏。
他發現經歷了這麽多,就算他們容顏漸衰,只要初心未改,就好。
明樓走出功德林監獄的那一天,陽光在門外老樹茂密的樹葉遮擋下投射出斑駁光影,讓他感覺有些恍惚。
在高牆之下囚禁了二十年,走出大門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該怎麽呼吸。
明樓環視四周,卻沒看到那人的影子,還沒來得急細細尋找,便被人催促着上了車。
汽車在并不平穩的路上颠簸,坐得明樓有些發暈,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就算他有心想要看看車窗外的風景,卻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索性田河農場并不是太遠,明樓一路堅持着,還是撐到了這裏。
送他來的年輕人将明樓收拾的簡單包袱丢給他,與田河農場的管理人匆匆交代幾句,便開着車揚長而去,剩下明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農場裏。
二十年沒接觸過社會,面對這個地廣人稀的農場,明樓有些手足無措。
“往前一直走就是農業部,你在那兒就業。”
農場的管理人端着茶杯,伸手指了指遠處,示意讓明樓自己走過去。
“謝謝。”
明樓禮貌性地點點頭,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提起自己并不沉重的包袱,慢慢走在農場的小路上。
大門距離農業部不過幾裏路,明樓卻走了快小半天,一花,一草,一木,都被明樓盡收眼底,舍不得放過。
而當他終于走到農業部時,已經快日落西山了。
明樓覺得有些餓,尋了塊石階坐下休息,看見旁邊有根自來水管,便想先喝點水墊墊肚子。
“水是生的,不能喝。”
聽見後面有人說話,明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年紀大了,感官也漸漸有些退化了。
阿誠望着明樓滿頭花白,有些佝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語,太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一不留神,一滴眼淚就掉進了給明樓準備的晚餐裏。
“廚藝不佳,只做了些軟爛的面條,先生要不要嘗嘗?”
明樓僵着身子慢慢回過頭,一眼望去,正好撞進了阿誠深深的眼底。
“餓了吧,多少吃點,別浪費了糧食。”
阿誠見明樓半張着嘴,瞪着眼睛凝望着他,便夾了一筷子面條遞到他嘴邊。
明樓就着阿誠的手顫顫巍巍地吃了口面,因為太過激動,不小心嗆進了氣管,引得他彎下腰劇烈咳嗽起來。
阿誠趕緊将碗放在一旁幫他順氣,等到明樓漸漸平息了咳嗽,再又慢慢直起身來。
“阿誠......”
明樓雙眼蓄滿了眼淚,不知道是被嗆出來的,還是自己流的。
“大哥,你老了的樣子,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阿誠一點點擦去明樓的眼淚,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明樓爬滿皺紋的臉,掃過鼻尖時,他明顯感覺到了明樓紊亂的呼吸。
“阿誠,你怎麽......”
“當初我按照約定,三日便趕回了北京,而你卻晚了二十年。”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七千三百多天,再度重逢,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只會顯得蒼白無力。
“別說,什麽都別說,走吧,我們先回家。”
阿誠見明樓滿心話語卻說不出的樣子,早已濕透了眼眶。
“阿誠,我很想你。”
明樓在腦子裏思索了半天,才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知道。”
阿誠緊了緊握住明樓的手,牽着他慢慢回了住處。
“跟在黑河時一樣,一個小房間,我們兩個人住。”
阿誠将明樓帶回家安置好,便開始忙前忙後地為明樓準備晚餐。
“大哥,我比你先來幾天,發現這兒挺輕松的,種種稻草,養養魚,沒什麽壓力,挺好的。”
“阿誠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明樓見他刻意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壓在心裏的疑惑更盛。
“大哥,別問我這二十年怎麽過的,你不問,我也不說,行嗎?”
阿誠眨眨眼,将那段最黑暗,最痛徹心扉的記憶壓在心底,趁着明樓愣神之際偷偷塞了顆蜜餞在他嘴裏。
“好吃嗎?這是我前兩天得空時做的。”
明樓看阿誠不願說,想也知道這二十年他并不好過,也不再多問,這種事情,聞者傷心說者流淚,都好過不到哪兒去。
“好吃。”
明樓細細咀嚼着嘴裏的蜜餞,甜得有些牙疼。
“明樓你得向我保證,往後無論有任何事情,都不準瞞着我,不準替我做決定,既然我能在二十年後再與你相見,那麽往後無論生死,我都得和你在一起。”
阿誠停下手裏的活,突然神色凝重地望着明樓,看樣子是非得從他嘴裏聽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阿誠…”
“你要知道,我苦苦支撐着活到現在,若是再有任何變故,留下我一個人,都是在要我的命。”
阿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