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章節
現在都不敢去回想那段歲月,不敢去回想他度過的,沒有明樓的每一天。
明樓沉默了一陣,最後慢慢地,堅定地走到阿誠身邊,擁住了他過分單薄的身體。
“我保證,無論生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活到這個年紀,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明樓覺得如果再讓他們分開,不僅是阿誠,就連他,也活不過第二天了。
明樓想象過很多他們再見面時的情形,抱頭痛哭?深情擁吻?或是一起哀嘆世态炎涼。
卻沒曾想他們再見時,竟是這樣稀松平常,平常的到像是不過分離了半日一樣。
直到看見阿誠,明樓才發現,二十年入骨相思,可那人,卻從沒在他生命裏離開過一日。
夕陽投射在小屋裏,将阿誠忙碌的身影渡上一層柔光,就像回到了明公館的一個閑暇的午後。
再回首,浮生若夢。
明樓和阿誠要得不多,走過了峥嵘歲月,或名垂青史,或泯于塵埃。
明樓覺得,他們就是那泯于塵埃之人。
明樓曾經問過自己,若是一切重頭來過,他還會選擇這條路嗎?
會,就算被天下人誤解,就算到現在他還沒恢複黨籍,他依然會選擇這樣做。
不為別的,就為了那些如今能在陽光下快樂奔跑的孩子。
“我做了紅燒肉,特地燒得軟,大哥你多吃點。”
阿誠将一只砂鍋放到桌上,明樓一聞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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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我還沒老呢,咬得動。”
明樓伸出筷子一夾,碗裏的肉都軟得散了。
“是,你沒老,我也沒老。”
阿誠拿過明樓的筷子,将一根勺子塞進他手裏。
“阿誠,你有潘先生的消息麽?”
明樓這些年一直挂心着潘漢年,自己是被他牽連的,那麽潘漢年的日子一定不比他好過。
他們都是一代枭雄,到頭來卻落得如此地步。
“大哥,別再管這些事了,餘生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國家,沒有大義,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好嗎?”
明樓望着阿誠,他清亮的眸子裏如今有了再也化不開的哀傷。
明樓心領神會,知道潘先生已經故去了。
“好,從此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
兩人吃過晚飯躺在床上,阿誠蜷縮起來,緊緊将明樓抱住,臉貼在他的胸腔上,聽着明樓強有力的心跳。
時隔二十年再次觸摸到愛人的身體,一切都好像沒變,可一切又已經物是人非了。
“大哥,你瘦了。”
阿誠摸摸明樓凸出的脊骨,以前明樓還有些微微的肚腩,如今是瘦的一點都不剩了。
“年紀大了,瘦點對身體好。”
明樓俯下身輕輕點了點阿誠的嘴唇,将頭埋在他的頸窩裏。
“阿誠,我很想你。”
明樓的氣息噴灑在阿誠的脖子上,讓他覺得有些癢癢的。
“我也想你,想到快要瘋了。”
阿誠将明樓埋在自己頸窩裏的頭擡起來,一點一點吻遍他的五官,嘴唇,鼻子,爬滿皺紋的臉頰,微微濕潤的眼睛。
最後當他吞下明樓掉下的眼淚時,明樓終于忍無可忍,兇狠地咬上了阿誠的嘴唇。
明樓吻得很霸道,一點不像從前柔情似水的樣子,直到嘴裏嘗到了鐵鏽的味道,明樓才将他松開。
“大哥…”
當明樓還想繼續深入時,阿誠才微喘着打斷了他。
“還做得動嗎?”
阿誠面色發紅,摸摸明樓松弛的皮肉,笑出了聲。
“我試試?”
明樓眨眨眼,嘴上說着試試,卻将放在阿誠腰間的手抽了出來。
“睡吧。”
點點阿誠的鼻子,在被窩裏找到他的手緊緊握住,原本蔥白如玉的手指摸上去已經不再細滑,甚至有些過分消瘦了。
“讓我抱着你睡。”
阿誠側過身面對着明樓,一只手被他牽着,另一只手便伸到明樓的背後,将他抱得緊緊的。
“別怕,大哥在這呢,哪兒都不去。”
明樓将下巴抵在阿誠的頭頂,像哄小孩子睡覺一樣,慢慢拍着阿誠的背,直到聽見他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第二天天還沒亮,明樓就醒了,自他上了年紀開始,他的睡眠質量就大打了折扣,就連外面輕微的風聲,雨聲,落雪聲,都能讓他一夜無眠。
明樓常常在半夜夢醒時分,睜着眼睛望着監獄灰白的天花板,腦子裏一片空白,像是冥想,其實是在發呆。
而這次當他醒來,伸手摸到身旁的人時,居然有種置身夢境的錯覺。
明樓借着微弱的天光端詳阿誠安靜的睡顏,當年他們分開時,阿誠還沒有白頭發,眉心也沒有揉不開的刻痕。
這些年裏,明樓最遺憾的,便是當年在功德林監獄前,阿誠留給他的最後一面,是那樣的撕心裂肺。
明樓一直不敢刻意去想阿誠,因為那年寒冬的記憶太深,磨人心志,虐人心脾。
“還好,你還在等我。”
明樓輕撫着阿誠的眉心,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是我該慶幸,有生之年還能等到你。”
不知什麽時候,阿誠就已經醒了。
感受到愛人的撫摸,阿誠覺得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了明公館一個平常的清晨。
阿誠抓住流連在自己臉上的那只手,牽到唇邊吻了吻。
“明臺怎麽樣了?”
明樓勾起手指,輕輕摩挲着阿誠的手心,弄得他有些癢癢的。
“明臺和錦雲去了巴黎,生了個兒子,明臺曾在第一年的時候回來過,後來生活颠簸,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阿誠望着明樓有些渾濁的眼睛,那裏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殺伐決斷,原本藏得好好的眼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掉進了明樓的掌心。
“阿誠......”
阿誠抽噎着摟住明樓的脖子,積郁了二十年的思念與痛苦一并爆發,他抱着明樓,哭得不能自已。
“明公館沒了,它在一片狼藉之下被我燒得幹幹淨淨,我唯一帶走的那副畫在後來的輾轉中不知道丢在了哪裏。兩年前聽說了程蝶衣去世的消息,我曾去他的墳前看過,人生如戲,他選擇了和虞姬一樣的死法。我之所以能撐着最後一口氣活下去,就是害怕将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阿誠胡言亂語地說了好多話,鼻涕眼淚全蹭在明樓衣服上。
不管他們曾經在戰場上有多麽叱咤風雲,如今年紀大了,有些情緒再也僞裝不了了。
“阿誠,別怕,大哥在這兒呢。”
明樓輕撫着阿誠格外明顯的脊柱,心疼得無法呼吸。
他費盡心思,辛辛苦苦養大的那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強健的體魄,這倒好,一場浩劫将那一身好不容易喂出來的肉給消磨得幹幹淨淨。
明樓不敢去細想阿誠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失去他整整二十年,讓阿誠孤苦無依地等了他二十年,那滅頂的愧疚足以讓明樓死上一千次。
死灰不會再複燃,他無法輕易安慰阿誠,也無法說出平複阿誠心境的話,因為明樓的心,也随着明公館化為灰燼,還不用風吹,自己就散了。
阿誠在明樓懷裏哭到無力,天光大亮後還在床上躺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想着時間太晚,管理員會來檢查工作,阿誠只好頭昏腦漲地翻身下床,簡單給自己和明樓梳洗了一番,便攙着明樓去了自己之前打理好的水稻田。
曾經槍法精準到能夠計算分毫,如今手卻抖的快要拿不穩筷子,曾經飛檐走壁,能在槍口下躲過子彈的矯健身手,如今也需要相互攙扶了。
不過還好,至少晚年不是一個人。
“大哥你看,這片就是我們的水稻田,成熟的稻草已經收割了,新的種子我前幾天剛種下,等開了春,就能發芽了。”
阿誠拉着明樓站在一小塊空地旁,想着明年開春這裏一定是一片春意盎然,灰暗的眸子裏終于有一點光。
“這裏可以養花,釣魚,還能種果樹。雖然行動仍然不自由,但至少沒人打擾。”
阿誠見明樓的手指凍得發紅,便拉着他的手用雙手捧着遞到唇邊,慢慢地呼出氣給他暖暖。
“有你在,自不自由又怎麽樣呢。”
明樓雙眼含笑,阿誠看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睛裏。
“阿誠,這麽些年,你找到明弋了嗎?”
一個年輕的管理員剛剛檢查完他們的工作,提出需要整改的部分後,明樓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輕聲問出了這句話。
當年他用明弋的行蹤騙阿誠離開,成了他多年以來的心病。
阿誠聞言,原本彎下腰撥弄泥土的手微微頓了頓,擦幹淨手上的泥濘,一言不發地背過身,從懷裏掏出一盒劣質香煙。
“他死了,一九四八年的時候,和明堂哥一起死的。”
煙霧缭繞,阿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