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終将變老
聽完八卦,過足牌瘾,在貴夫人們恭敬的躬身相送中,樂安迤迤然出了宋國公府。
此時正是申時末。
将要日暮,卻還未日暮,金烏仍然光芒耀眼,但距中天已遠,距西山已近。
“時候不早了,楊叔你趕車快些,別誤了公主用晚膳!”樂安身邊四個常用的貼身侍女,今日跟樂安出門的叫春石,年紀小,性子急,做事風風火火,一出了宋國公府門,便如此吩咐趕車的車夫道。
“哎!”楊叔爽朗地答應一聲。
卻被樂安攔下了。
“急什麽,時候還早。”
她擡頭,看那即将西墜,但起碼此時,卻仍舊白光燦燦的日頭,“來不及回府用膳,就在外頭吃就是,來前我囑咐了冬梅姑姑,叫膳房不要提前做我的飯。”
然後便素手一指,指向了城中最熱鬧坊市所在的方向。
“去東市吧。”
她是公主,自然是她怎麽說怎麽是。
春石脆生生應聲是,随即殷勤侍奉着,又是取車凳,又是兩手攙扶,小心翼翼地扶着樂安上了馬車。
許是被河安縣主那一聲聲老祖宗叫的。
這場景,莫名叫樂安想起小時候。
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皇帝還是她爺爺,她爹是太子,每次祭太廟,不管大祭小祭,她的太子爹自然是兢兢業業,一次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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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安作為女孩,雖然連太廟的大門都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等,但卻每每都被為表誠心的父親揪着,天沒亮,就被侍女從被窩裏撈出來,裹上禮服,塞進馬車。
那時她人小個子小,爬不上馬車,每次上下都要人抱,被抱地多了,便很羨慕那些個子高,不用人抱着攙着的大人。
直到有次,和一個老宗親的馬車停在了一起。
她趴在馬車裏,看到隔壁馬車的下人,如侍女小心翼翼抱着她一樣,小心翼翼攙着那白發蒼蒼的老宗親下車。
祭完祖,回程時,偷溜下車玩的她,又看到那位老宗親顫巍巍地從太廟裏走出來,走到馬車前。
下人忙馬車旁放了車凳,凳上還裹了棉布防滑,又小心翼翼地攙着,待那老宗親緩緩邁上一只腳,再緩緩邁上另一只腳,然後重複動作,将雙腳從車凳挪到車駕上。
整個過程,動作,比她被抱上馬車慢得多,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比抱她的侍女更小心翼翼。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麽下來了,叫太子看見,不得剝了奴婢的皮!”
侍女終于發現她的偷溜,一把将她拎起,再抱上車。
車輪辘辘向前時,小小的樂安趴在馬車邊上,掀開車簾往外看,看到那位老宗親還未隐入馬車的白發。
幾個月後,那位老宗親便去世了。
那是樂安第一次意識到,大人和大人也是十分不同的。
太大的大人,便是老人。
而老人,甚至可能比她那樣的小孩子都更柔弱無力。
小孩子就像初生的太陽,蒼白弱小,但每過一刻,都更亮更耀眼。
而老人,則像日暮時的太陽,哪怕看着還高大耀眼,但每過一刻,都距離黯淡消失,更近一分。
就像一座高高的山,小孩子在向上爬,山頂的是正當盛年的大人,而老人,則是已經過了山頂,正在一步一步向下走。
老人與幼童擦肩而過,奔向的是完全相反,卻又相同的終點。
因為小孩子也終将會成為大人,而大人也終将成為老人。
“公主?公主?”
柳莺般活潑歡快的聲音,驟然打斷了樂安的思緒。
她迷蒙睜眼,一張年輕生動的臉近在咫尺。
是侍女春石。
樂安收回思緒,嫌棄地把侍女快湊到自己臉上的臉盤子推開。
“去去去,湊這麽近做什麽!”
春石嘿嘿笑,“公主走神了嘛,不湊近點喊,怕您聽不見。”
不至于不至于。
她又沒七老八十,哪裏就至于聽不見呢。
可她也知道,春石這話當然不是她想的這個意思,純粹年輕人口無遮攔,順口一說。
就像她拎車凳,扶樂安上馬車,也并非因為覺得樂安年紀大,需要人攙扶,而只是因為這幾年天下承平久了,女眷越來越被嬌養,十幾二十幾歲的小姐夫人們,出門上馬上車往往都要人攙扶,春石有樣學樣,便也跟着做。
樂安雖然從不覺得那些小姐夫人弱到需要被攙扶,也不覺得自己老到需要被攙扶。
但她對侍女一向縱容,些許小事更是常常不在意,因此便也從未阻止過春石這麽做。
因此春石便也從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麽不妥。
她才不到二十歲,體會不到四十一歲的女人的心思,是很自然的事。
若樂安以自己的感受,揣測她是不是故意冒犯,那才是贻笑大方。
在樂安的沉思中,車夫揚鞭催馬,車輪辘辘朝着鬧市駛去。
從宋國公府所在的權貴聚居處,到三教九流俱有的鬧市,幾條街之隔,便恍惚換了一個人間。沿街的叫賣聲,行人說話聲,食肆酒樓的香氣……全然一副盛世景象。
自七王之亂後,朝政安定已十七年之久,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清平晏然,更可貴的是當今陛下年方廿二,如此年輕,但為人施政卻頗有章法,常受朝臣誇贊。
倘若不出意外,這副太平景象,起碼還可再延續數十年。
何其不易啊。
樂安立時忘了心底那一丁點兒的情緒,隔着輕紗的車簾,看着外面隐隐約約的人間煙火,唇角露出笑來。
“公主,東市到了,您去哪兒用膳?”
馬車悠悠停在大道路口,車夫敲了敲車轅,詢問樂安。
樂安掀起車簾。
比之在馬車內感受更真切的鬧市景象撲面而來。
南來的北往的,買東的賣西的,開店的擺攤的,住家的路過的……百行百業,權貴走卒,俱濃縮在這一幅鬧市圖景之中,而這圖景之中——
一幢三層高樓巍然屹立,樓身遍體塗朱,同樣朱紅的招幌迎風招展,上書三個大字:
狀元樓。
“去狀元樓。”樂安指着這鬧市圖景中,最為招眼的那一處道。
科舉制度創建了多久,狀元樓便屹立在此多久。
從樂安的爺爺,也就是本朝太/祖始,狀元樓便是許多來京趕考的舉子下榻的居所,而科考過後,狀元樓又理所當然地成為高中舉子的宴飲慶祝之所,此時春闱方罷,曲江宴那等大宴雖已過去,但學子們之間種種小宴卻正開始,狀元樓便是這種小宴最合适的場所。
樂安的車駕到狀元樓時,看見的便是一幅紛繁熱鬧的景象。
樓裏不提,光是樓門旁給賓客拴馬的馬廄裏,便已栓滿各色駿馬,華麗的車駕也比比皆是,上頭繡着挂着各家各府的徽記姓氏,樂安打眼一瞅,便瞥見盧崔李鄭等好幾個大姓。
今年科舉,中舉者依舊是世家子弟占十之八/九。
樂安戴上帷帽,下了車。
狀元樓拴馬的小厮引着楊叔栓了馬,停了車,又過來引路,卻并未認出樂安,只扯着笑臉,手指着門口的方向,客套又慣例地喊了一聲“貴客請”,便轉身回馬廄去了。
許是将樂安當成了尋常的貴夫人。
樂安今日出行特意輕車簡從,除了侍女春石,車夫楊二,再就是兩個侍衛,攏共五個人,在遍地權貴的京城,實在算不上什麽大陣仗,且她今日出行的馬車,也沒有帶任何公主府的标記。
小厮認不出也不足為怪。
而若認出是她,別說小厮引路,狀元樓掌櫃,乃至滿樓學子,都得出門揖手相迎。
也是為了不引起轟動,樂安才特意戴了帷帽。
沒辦法,她就是如此的低調呀。
于是樂安便這麽低調地邁入了狀元樓。
果不其然,樓裏正在大擺宴席。
美酒美食滿堂鋪陳,中庭有胡姬旋舞,筚篥琵琶,舞樂周邊,身着儒衫道服的學子們或曲腿盤坐,或席地箕踞,看着舞,聽着樂,飲酒擊缶,吟詩唱合,頗有些放浪形骸之狀。
樂安自然不會跟學子們湊一起,帶着春石,到二樓挂着紗簾的隔間坐下。
卻剛一坐下,樓下便起了轟動。
“主司大人來了!”
“幾位副司大人也來了!”
伴着這一聲聲激動的喚聲,樓上樓下的學子全部起身探頭,原本安坐在櫃臺裏頭的掌櫃,急忙跑到堂口迎接,舞臺上的胡姬,亦停下了舞步。
樂安動作一頓,侍女春石已心領神會地掀起紗簾一角。
樂安向下望去。
正看到無數學子,衆星拱月般圍着一個人,将其迎入上座。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雖已年過而立,幾近不惑,卻絲毫不見老态,而是如青松如勁竹,将周遭許多弱冠之年的年輕人都比了下去。
正是齊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