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爺我不想努力了

倒黴。

樂安眉頭狠狠皺了下,但看到齊庸言身邊的人後,卻又舒展了一些。

這似乎是禮部官員們的集體活動,來的除了齊庸言這個主考官,另有其餘三位禮部考官,也一并來了,三人樂安都認識,兩個與齊庸言差不多年紀的,均是世家出身,另一個頭發斑白的,叫做劉思撷,卻是少見的寒門出身。

“咦,那不是劉大人嗎?往年年年春闱都來拜訪您,今年倒是沒見。奴婢還當他不在禮部了呢。”春石眼尖,也知道不提齊庸言惹樂安不快,便把話題扯到劉思撷身上。

“今年是我叫他不要來的。”樂安道。

春石納罕:“為什麽呀?”

樂安沒有回答。

當年劉思撷差點落榜,雖然文辭犀利,頗有見地,禮部拟定的進士名單裏,卻赫然沒有其人,是樂安看了他的卷子,極力和當時的主考官争辯,才把他的名字添上。

他也是那年唯一一個寒門進士。

加之劉思撷出身普通,科考之前便已用光路費,是樂安資助了他,才叫他能安心考試,進而高中,因此,劉思撷一直将樂安視作恩人和伯樂,逢年過節不說,因在禮部當差,每年春闱,他都會拜訪樂安,詢問她是否有看好的士子。

像劉思撷這樣受過樂安幫助的寒門士子,數不勝數。

“啊,走了……”春石伸長脖子,望着樓下道。

樓下,齊庸言劉思撷幾人正往樓外走,顯然來此并非專為宴飲,只是代表朝廷和禮部,來說幾句恭賀和鼓勵的場面話。

還好還好,不算太過倒黴。

若齊庸言一直在這裏,這頓飯可就吃地膈應了。

那張冰塊臉她看了十年,可真是一點兒不想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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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安想着,笑眯眯目送那人離開,恨不得啪啪鼓掌相送。

樓下,被衆星拱月的男人腳步忽然一頓,轉身回頭看。

“怎麽了,明知?”左邊的崔荻納悶詢問,順着齊庸言的視線回頭,對上的卻是庭中随着樂聲又開始起舞的身姿曼妙的胡女,頓時了然一笑,“怎麽,看上那胡女——”

話還未說完,身邊便傳來一道陰陽怪氣的冷哼。

“哼!”

扭頭便見劉思撷那倔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他和齊庸言,雖未明說,眼神裏卻滿是鄙夷,仿佛看蒼蠅臭蟲一般。

“喂,劉思撷你——!”

崔荻當即怒了,正要大吵一番,耳邊傳來一個冷若冰玉的聲音:“注意場合,慎言。”

齊庸言制止了崔荻,無視了劉思撷鄙夷的目光,眼神又在人潮湧湧的酒樓中逡巡一番,卻終究什麽也沒看到,仿佛方才那熟悉又熾烈的視線,只是他的幻覺。

……的确是幻覺吧。

自那以後,她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這種場合了。

齊庸言腹內酸楚,苦笑一聲,轉身,大踏步地離去。

齊庸言離開了,齊庸言引起的轟動卻還未結束。

樓下大堂中,學子們的話題已全部轉向齊庸言,講他如何年輕有為,如何文采風流,以及——

“百聞不如一見,齊大人果真是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哪。”

僅隔着一挂紗簾,樂安隔壁有兩人落座,也議論起剛剛離去的齊庸言。

“嘿嘿,那是自然,不然當年怎麽會被那位看上?”

“那位?”

“啧,就是——那位呀!”

“哦哦!樂——”

“噓!小心隔牆有耳!被人聽見妄議那位,你不想活了?”

“嘶……那位,權勢竟如此之重?”

“不然呢?當今陛下可是她一手帶大的,又是七王之亂那般動蕩的年月,相依為命的情分,哪裏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叫着姑母,同親母也沒什麽區別了。”

“這倒是,陛下以仁孝治國,對那位定然也十分敬愛看重。不過,我聽說,那位——并不是嚣張跋扈之人哪?不是說她十分愛才惜才,拿自己的食邑産出,資助了許多寒門學子,就連今科劉副司都是有幸得她提攜?”

“呵呵,問題就出在這裏。”

“此話何解?”

“我問你,科舉一事,是由誰主導?”

“這還用問,自然是朝廷。”

“是了,朝廷主導,可她——是朝廷嗎?”

“呃……”

“再怎麽備受恩寵,她也不過是一外嫁女子,哪怕實封萬戶,擁田萬頃,也沒什麽,可她卻将手伸到了朝政,還是事關選官的科舉,李兄,前朝牝雞司晨的事兒剛過,吾輩可不敢忘哪——”

“張兄!別說了別說了!喝酒喝酒!”

“哈哈,瞧你這膽小的,雖說不敢明說她名字,但這些事兒,如今京城裏誰不知道?再說,那是以前了,如今嘛,我看她是老了,加之畢竟是女子,見識終究淺薄了些,聽說,自跟齊大人和離以後,她便經常閉門不出,還沉迷葉子牌、馬球等博戲,今年更是連曲江宴都未出席,連劉副司都不看她臉色了,試前向她投卷的人也寥寥——當然,投了卷也無用,我可聽說,試前她曾經去過齊大人府上,結果,卻連半刻鐘都未待足,便被轟了出來,臨走時還朝齊大人官邸門前的石獅子吐了好幾口唾沫。”

“張兄,這、這種細節,你是如何聽說的?”

“哈哈,齊大人府上傳出來的呗!齊大人要迎娶新妻了你知道吧?因着這事兒,他府上老夫人可高興壞了,近日大宴小宴擺了好幾回,家母見過她幾次,便什麽都聽說了。”

“齊大人要娶新妻了?這、這還真是頭一回挺說,他與那位和離後三年都未再娶,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齊大人如今都三十九了,再不娶妻,齊家都要斷根了,唉,也怪那位不争氣,與齊大人夫妻那麽多年,也沒能生下個一兒半女,不然何至于……”

“可不是。”

“說起來,那位年輕時也是名動天下的美人哪,呶,你看,樓下那滿面牆,可都是當年學子争相為她寫的詩。”

“那面牆上的詩竟是為她寫的?這,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記得?”

“哈哈,那時你還在乳娘懷裏喝奶呢吧!那是二十五年前,那位年方二八,據說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轟動,當年京中男兒哪個不以娶她為志向?可惜哪……”

“可惜?”

“可惜,紅顏易老,美人遲暮!如今她都四十一了,這年紀的女人,早就是明日黃花,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年輕的小姑娘?聽說齊大人那位新妻,才十五歲呢!”

“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哪。”

之後,便是一連串感慨美人紅顏易逝的酸詩酸句。

一簾之隔,再度聽了自個兒滿滿一籮筐八卦的樂安:……

看來,今兒個實在是不适合出門。

“公主——”她都如此,一旁的侍女春石更是聽得眼睛通紅,眼看就要跟隔壁倆人幹架了,趴在樂安耳邊,咬牙低聲說,“讓奴婢去教訓教訓他們!”

樂安“啧”了一聲,一個眼神,一直沉默的兩名侍衛便攔住了沖動的侍女。

“叫他們說,能掉塊肉還是怎麽?”

不過,掉塊肉似乎也不錯?

她低頭捏捏自己小肚子,軟軟的,不禁懷疑自己最近老窩在府裏,怕不是長胖了些。

得多動動。

正尋思着明天是去打馬球還是劃船,樓下又是一陣喧鬧。

“喲,又來給你家‘少爺’打秋風來了?”随着一道刺耳的嘲笑,樓下陡然哄堂大笑起來。

“不是打秋風,是借。少爺說了,借錢不還非君子。”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回道。

“借?借了得還吧?你家‘少爺’準備怎麽還?把最後一身衣裳當了?還是把你這缺胳膊少腿兒的奴才給賣了?不是我說話刻薄,可——誰要哪!哈哈哈哈!”

“怎麽沒人要?曲江宴一過,多得是有人要哪!”

“咦,劉兄,你說的莫不是——?”

“正是——我說,你也別到處借了,你這醜模樣,怎麽借也借不到的。倒不如跟你家少爺說說,把自個兒洗洗幹淨,往随便哪家達官顯貴門前一站,那錢,可不就來了嗎?哈哈哈哈……”

樓下到處都是愉快的笑聲,就連樂安隔壁那倆人,探頭看了看樓下,也笑了起來。

“又是哪個寒酸學子湊不齊回家的路費了?”

“你說說這些人,連路費都湊不齊,書又能讀成什麽樣兒,怕不是四書五經都沒讀完,能考上才是見鬼,平白丢人現眼,不如趁早回老家種田。”

“泥腿子能讀出個什麽來,所謂寒門貴子,終究是笑話罷了,入了朝堂也上不得臺面。”

……

樂安單手支頤,靜靜傾聽着,忽而擡手,自左邊發間解下一支碧玉蝴蝶釵,遞給春石,道:

“給樓下那人送去。”

春石愣愣接過,聽命下去了。

樂安從樓上往下看,便見錦衣風流、肆意談笑的學子們中間,一個身着灰布麻衣,兩只腳明顯一長一短,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只手臂的長随少年孤零零的立着。

被那麽多人嘲諷譏笑,可他臉上并沒有什麽憤怒羞窘,只是不斷地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解釋辯解着。

他家“少爺”,把他教的不錯。

應該也是個不錯的少年吧。

樂安懶懶想着,便見春石出現在樓下,戴着帷帽,在一衆學子調笑起哄中,直直到那長随少年跟前,說了句話,然後遞出樂安那支蝴蝶釵。

少年卻突然臉紅窘迫起來,一連追問着春石什麽,春石說了好一番話,才硬把釵子塞進他手裏,脫身上樓來。

長随少年愣愣看着手中玉釵,随即朝着樓上,樂安的方向,重重地一拜。

樂安收回了視線。

春石正上樓來,走到樂安身旁,向她彙報:

“這小子認死理,一個勁兒詢問您是誰,不過我口風緊,一點沒漏,嘿嘿嘿。”

樂安朝她贊賞地伸出個大拇指。

“不過公主,”春石奇怪地問,“您為何要給他這玉釵?”

“日行一善。”

“哎呀不是!”春石擺擺手,“我是說,您為何給玉釵,而不是給別的?”

樂安白她一眼,“你看我身上還有別的可給的嗎?”

就這玉釵沒大內印記,好出手。

“可……”春石眼神怪怪地看着她,嘴角似乎馬上憋不住笑。

“可公主,您忘了嗎?奴婢,帶了銀子的……”

所以完全不必拿自己的貼身首飾做善事。

樂安:……

都怪齊庸言!

樓下,跛腳獨臂的麻衣少年出了狀元樓,一路朝南行去,漸漸走到城南人煙稀少的修政坊,而後鑽進一家又破又舊的邸店。

一進邸店,便見他家少爺正往自個兒腿上綁匕首。

“少爺,您綁匕首做什麽?”

“防身。”

麻衣少年一聽,立馬緊張起來:“鄭夫人又來找您了?還是崔小姐?盧公子?”

少爺綁好了匕首,衣衫一撩,長發一甩,露出一張,呃,烏漆嘛黑的臉。

長随少年驚駭欲絕:“少爺!您中毒了!”

少爺一指頭敲在他腦袋上:“抹的鍋底灰。”

“哦哦。”,長随少年這才定下心來,仔細看自家少爺的臉,誇贊道:“少爺,您抹地還挺均勻的,我都看不出來,而且,這麽黑了還這麽俊!”

少爺長嘆一聲。

沒辦法啊。

“天生麗質難自棄。”

長随少年心有戚戚地贊同點頭,轉而又疑惑:“少爺,您這副打扮是準備去哪?”

然後便見他家少爺黑俏黑俏的臉蛋露出一抹惆悵。

“長順啊。”

“嗯嗯少爺您說?”

“你家少爺我,不想努力了。”

長順:?

“少爺萬萬不可!”

想想這幾日狂蜂浪蝶般的鄭夫人、崔小姐、盧公子……

長順一個哆嗦,為了自家少爺的清白,急忙拿出懷裏的蝴蝶玉釵,“少爺您看!咱們有錢了!”

“咦?”

黑俏少年星眸一閃,接過玉釵,沒塗鍋底灰的手潔白纖長如玉,托着那碧綠的玉釵,仿佛潔白的花朵,托着心中一點綠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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