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有一個公主
樂安去了宋國公府打牌,這消息當晚就傳遍京城權貴圈,于是翌日,各種宴飲游樂邀請便雪花一般地飛到了樂安公主府上。
想着多活動活動的樂安自然不會拒絕,挑挑揀揀選了幾個邀請,今日打球,明天賽馬,後日蕩舟,大後日賞花……未來好幾天的消遣都安排地明明白白,有動有靜,有看有玩兒,兼顧身體鍛煉和心理熏陶,養尊處優的長公主的日子,就是這麽地樸實,無華,且枯燥。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齊庸言這傻叉娶新妻這事兒的話。
“哎哎你聽說了沒?齊大人要娶妻了,新娘子才十五歲!”
“聽說那位新娘子長得楚楚可人,我見猶憐,是個大美人兒呢!”
“我就說嘛,公主當年就不該那般沖動,齊大人那麽好的驸馬,過了這村哪還有這店哪,如今公主花期早過,齊大人卻還春秋鼎盛,啧啧~”
……
仿佛一夜之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齊庸言要娶新妻。
也仿佛一夜之間,全京城都在可憐嘆息樂安孤家寡人人老珠黃沒人要。
樂安本人當然是沒聽見,也沒人敢當着樂安的面說這些話,可公主府其他人近幾日出門,卻有意無意地,總能聽到這些話,而府裏的人再跟樂安這麽一學,樂安自然也就全知道了。
樂安:……
還沒等樂安消化完,又一個挑戰赫然擺在了樂安面前。
“公主,您不能去!”冬梅姑姑拿着張燙金染香的茉莉花箋,雙手揮舞如狂風掃落葉,“這個南康,從小就見不得您好,這次八成也是不安好心!”
“公主,不要氣,不要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來,喝湯,奴婢剛熬的。”侍女秋果端了一碗補湯,似乎生怕樂安一個激動厥過去。
“公主,奴婢也覺得不要去比較好,南康公主一向跟您不對付,這邀請了您,卻又特意安排那位劉小姐亮相,奴婢只怕……來者非善。”侍女夏枝比較穩重,話語平和,眉眼間卻也十分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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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最小資歷最淺的春石不敢說話,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眼巴巴地看着樂安。
樂安:……
樂安接過了秋果手裏的湯,喝了一口,然後差點全吐了。
“怎麽這麽苦?”
秋果微微一笑:“奴婢放了黃連,清熱除濕,去火解毒。”
樂安好險沒翻個白眼,随即微笑,一把将湯盞塞回侍女手裏:
“說地不錯,這麽好的湯,賞你了。”
秋果苦了臉:“公主……”
樂.無慈悲.安無視了秋果的哀求,朝冬梅姑姑伸出手:“冬梅姑姑,把請柬給我。”
冬梅姑姑有些猶豫,似乎生怕那薄薄一張紙箋會燒到樂安的手似的,但看着樂安的眼神,深知她性子,只得嘆息着,将請柬雙手奉上。
樂安打開對折的請柬。
跳入眼前的,是最醒目的七個大字:千桃宴,南康公主。
南康公主是樂安的妹妹,當然,同父異母的那種,且年紀差了十歲,因此,南康運氣比樂安好,一出生父親就是皇帝,她就是公主,而等到七王之亂時,她又還小,誰也不會在意一個年紀小的公主,因此從頭到尾也沒遭過什麽罪。
總而言之,跟樂安比起來,南康算得上運氣十分好了。
可南康卻從小單方面跟樂安不對付。
小時候跟樂安争父皇的寵,長大了,不知道腦子裏哪根筋搭錯,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南康,竟然看上了大她八歲還是鳏夫的齊庸言,要跟樂安争齊庸言……
結果不言而喻。
于是從此,南康似乎就盯上了樂安似的,有事沒事兒總喜歡給樂安上上眼藥,說說酸話,只可惜——一次也沒贏過。
倒難為她屢敗屢戰了。
而這次,樂安不用猜都知道,南康那頂多核桃大的腦子裏想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無非就是想擡舉那位劉小姐,好給樂安難堪罷了。
樂安笑着搖搖頭,将請柬輕輕一彈,薄紅色請柬如桃花在空中飛落:“這時節,千桃園的景色應該是很美的吧?既然如此,不去看看,豈不遺憾。”
躲避?
退縮?
若連這種根本算不上事兒的事兒都要退縮躲避,她就不是樂安了。
千桃園,顧名思義,是個有着千畝桃園的地方。
原本也是皇家園林,可惜七王之亂時毀壞大半,便漸漸被皇室舍棄了。七王之亂後,朝廷陸陸續續補種桃樹,修繕建築,近幾年才剛剛恢複了些當年的盛況,而剛一恢複,這地兒便被許多達官顯貴盯上,每到春日桃花季,各家輪流在此舉行宴飲,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南康公主舉行的千桃宴。
作為少數幾個當今皇帝姑姑輩兒的公主,南康雖聲望地位食邑皆不如樂安,但比起普通權貴,卻也夠看了,起碼年年桃花開得最好的幾日,必然是被南康公主府霸着,廣發請柬,遍請權貴名流,還搞出各種玩樂花樣,幾年下來,千桃宴倒也辦地有模有樣。
樂安到千桃宴現場時,人已經大致都齊了。
一望無際的千畝桃林裏,無數粉色紗帳做隔,無數绫羅錦緞鋪地,入目皆是錦繡膏粱,莺歌燕舞。南康特地挑了個官員的休沐日,因此此時在這般繁華景象裏,不僅有平日無事的閨閣女眷,還有許多蟒袍玉帶的朝廷官員,以及儒衫道袍的三館六學的學子。
除了沒有平民百姓在此湊熱鬧,整個陣仗,比之曲江宴也不差什麽了。
樂安便在這樣熱鬧紛呈的時候,壓軸出場。
與之前的簡便出行不同,今日,樂安乘一架鋪金飾玉的華麗玉辇,比桃花更嬌更薄的輕紗層層堆疊,天女散花般由玉辇頂部灑下,清風吹過,好似天上雲湧。
“樂安公主到——”
伴随着侍人調子拉地長長的通報聲,無數人的動作為之一頓,目光紛紛看向那玉辇。
玉辇之內,坐着一位美人。
輕紗微微遮去她的面容,卻遮不住她的身姿,并非時下流行的風吹即倒的柔弱美人,也不是尋常貴夫人常有的飽滿豐腴,而是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恰到好處,正正好好。
她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微微斜倚着,仿佛海棠春困,又仿佛名士醉酒,有些随意,有些輕佻,叫人覺得并非不可親近,甚至可供亵玩,然而,微風吹過,輕紗後的那雙眼露出來。
那不是年輕小姑娘小貓小鹿般清澈無辜、楚楚動人的眼,也不是久經風月的花魁伎子勾魂奪魄、含笑媚人的眼,更不是無數奔波塵世的人們意氣消磨後被平庸侵蝕、渾濁倦怠的眼。
那雙眼清澈,卻不清淺,而是高遠而深邃,寧靜而幽深。
如高天星辰,如月下寒潭,如深林寂響。
仿佛一看到這雙眼,躁動不安的胸膛便莫名靜了下來。
千桃園也的确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那架玉辇,和那玉辇裏的人。
随即,有聲音響起:
“拜見公主。”
“拜見公主。”
“拜見公主。”
……
一聲又一聲,如山岚,如海潮,先是零零散散,而後波濤洶湧,伴随着這拜見聲,是無數人在道旁跪伏下拜的身影。
無論朝堂官員,還是後院女眷,乃至白身學子。
作為當今品秩最高、加封最多、食邑最大、名聲最隆、最受敬重的長公主,她當得起在場所有人這一拜,甚至哪怕現場仍有其他公主在場,可人們卻下意識地只稱呼其為公主,而未加任何封號。
因為,若當世只能有一位公主,那麽毫無疑問,只能是、也只可能是,樂安公主。
從入場到落座,不過短短數百米。
可樂安卻生生牽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等她終于從玉辇下來,翩翩落座,旁邊似乎才有人從呆愣中驚醒過來。
“姐姐可真是……好大的排場。”說話的,自然是此次千桃宴的主人,南康公主。
方才那無數人齊聲拜見的場景,是同為公主的她,從未享受過、甚至從未敢想過的待遇。
當然——若她将自個兒府中下人全集在一起,命令他們如此,倒也差不多可以模拟下,但——那還有什麽意思!
眼前這人,甚至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一個眼神,一個眼神!
好戲還未開始,南康公主卻覺得自己已經氣壞了,一邊說着話,一邊雙手攪地跟麻花一樣。
樂安看她一眼,笑笑。
“怎麽,羨慕?”
說罷,卻根本不等南康公主回答,便看向場下,左顧右盼道:“不是說安排了許多好玩兒的?都在哪裏呢?”
南康公主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上來。
但想想待會兒的好戲,頓時又舒展了些,勉強揚起笑臉,道:“姐姐莫急,我這就叫人開始,給姐姐,好、好、看、看!”
樂安不說話,一副等待好戲的模樣。
臺下果然開始熱鬧。
有歌舞曲藝,有百戲雜耍,這些常見的暖場的節目過去,則才到了真正的重頭戲。
——擊鼓傳花。
由南康親自擊鼓,随着鼓樂聲起,一朵小小紅花在衆人之間相繼傳遞,而後在鼓聲落下時,拿着花的人,便需要表演一個節目,或作詩,或彈琴,或舞劍,或手書……形式不拘。
看似懲罰,但在今日這滿座皆權貴,才子佳人濟濟的場合,卻又與嘉獎無異。
——只要有真才實學,表現出色,說不定便能博一個前程,或一段姻緣。
——實在是個适合一鳴驚人的場合。
樂安扶額,已經猜到南康要做什麽了。
——果然不該對她核桃大的腦子有什麽期待。
果不其然,随着鼓聲,紅花在人群中停了幾遭,幾個才藝平平滿臉窘迫的人被迫站起來,或吟上一首歪詩,或彈一曲勉強入耳的曲子,或舞一把能将公孫大娘氣活的劍。
效果不如何,笑果倒是絕佳。
而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鼓聲又一次停下,這一次站起來的,是一位帶着帷帽的年輕小姐。
這小姐選擇了很常見的彈琴。
琴聲響起。
人群還在笑着。
琴聲再起。
有人停下笑,端肅了面容。
琴聲由平緩驟然變得慨然激越。
所有原本笑鬧的人,都已看向了那位彈琴的少女。
直至一曲彈罷。
少女款款起身,低頭福身:“襄邑劉氏,獻醜了。”
而随着她低頭擡頭,那原本遮住她面容的帷帽,驚忽然掉了下來。
露出帷帽下少女的面容。
是一張洋溢着青春的、嬌嫩美麗的臉。
十五六歲,正是比千桃園的桃花兒還嬌嫩的年紀,皮膚比水嫩,身段比花嬌,什麽也不用說,什麽也不用做,青春嬌嫩的氣息,便已足夠叫人吸引折服。
更何況她還剛剛露出一手不俗的琴技,更何況她因不小心露了本不欲露出的相貌,正滿心滿臉惶恐忐忑羞窘。
叫人如何不愛不憐。
南康給樂安安排了個好位子。
恰恰好好地,最清楚,最能近距離欣賞到劉小姐身姿與樣貌。
而旁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劉小姐與樂安的對比。
平心而論,劉小姐的樣貌算不得絕色,眉眼五官,甚至可以說樣樣不如樂安,就連身姿,除了愛好特殊的,在絕大多數人眼裏,劉小姐過于清瘦的少女身軀,也未必比得過樂安。
但這似乎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劉小姐年輕,面孔新鮮,且剛剛才一鳴驚人。
人們總是喜歡追逐新鮮。
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女人之間并非全無聯系,而是有一個男人,間接連接着彼此。
而在與這個男人的關系中,樂安,是舊人,劉小姐,是新人。
新人笑,舊人哭,新人是勝出者,舊人是落敗者。
這似乎是人們幾百幾千年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共識。
于是,哪怕這個“舊人”身份尊貴,備受尊崇,哪怕這個“舊人”保養得宜,容顏依舊美麗,但因為她是“舊人”,因為她沒有“得到”那個男人,她似乎就是應該被可惜可憐的。
甚至,因為她的身份尊貴,這種可惜可憐的情緒,會更加被放大。
因為那些樣樣不如她的人,也只有在此時,才能居高臨下地憐憫她。
譬如此時的南康。
“姐姐——”
南康露出今日最燦爛的笑容,仿佛剛剛出風頭的不是劉小姐,而是她自己一般,可她的笑裏,又分明帶着憐憫、高傲,和嘲弄。
“這孩子不錯,對吧?”她瞥一眼劉小姐,随即又将視線收回,牢牢盯着樂安。
“看着這孩子,就叫我想起自個兒年輕的時候了呢,我十五六歲時,也是這般,不過——”
她話鋒一轉,“姐姐怕是不好體會了。”
“畢竟我十五六歲時,姐姐都已經二十五六,到如今,姐姐都四十一了,尋常人家的夫人,再長個幾歲都能做人祖母了。十五六歲——對姐姐來說,恐怕是很遙遠的事了吧?”
她臉上帶着掩不住的得意。
可同時,她卻又是壓着嗓子說的這話。
聲音之低,甚至連兩側伺候的侍女,都未必能聽得清。
那些話,竟只敢叫樂安一人聽見。
樂安搖搖頭,嘆了口氣。
“南康,我以為我已經足夠了解你有多蠢。卻沒想到——你除了蠢之外,竟比我想的還要沒出息。”
南康一窒。
樂安站起了身。
只覺得好沒意思。
眼前桃園千畝,飛紅無數,她不好好看桃花,陪這個連罵人都不敢大聲罵的擰巴蠢貨在這裏虛度光陰做什麽?
她起身,拂袖,不管南康陡然驚恐的臉,也不管萬衆矚目下無數各異的目光,就那樣面帶微笑,悠然自得地,離開這熱鬧紛呈的宴會,邁入那如詩如畫的桃林中。
所有人都呆住了。
而後看向南康公主,以及那位剛剛一鳴驚人過的劉小姐。
南康公主面色鐵青,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侍女也眼色有異地看着她,滿肚子的火頓時有了去處:“看什麽看?眼珠子不想要了.!”
這次,聲音倒是異常洪亮。
侍女噗通一聲跪下,滿口“公主饒命。”。
然而南康的臉色卻并沒有好轉,因為——衆人看她的眼色,更異樣了。
正絞盡腦汁想着怎麽挽回面子,以及怎麽能安撫樂安,忽然有人驚呼。
“齊、齊大人?!”
南康陡然擡頭望去。
就見人群的外圍,一個身姿挺拔,身着官服的男人,正低頭朝人詢問着什麽,被他詢問的人,伸手朝桃林指了指。
正是樂安離去的方向。
“齊——”
南康的這一聲喚還未叫出喉嚨,男人已消失在桃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