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天也仗勢欺人了呢

“……臣女與那位公子,私下從未見過。”

十五六歲的少女,說起來還是個孩子,身量纖弱,眉眼未開,此刻深深地低着頭,彎着腰,姿勢恭謹,聲音裏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而兩只放在身前的手,攥地那樣緊,以致指節間甚至出現了白痕。

這樣緊張……

所以,真的沒見過嗎?

還是單純懼怕公主的威勢?

樂安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她看着少女,心底有一絲憐憫,還有一絲感嘆。

感嘆齊庸言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走了狗屎運……

這麽年輕貌美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怎麽就沒叫她遇上呢!

她搖搖頭,嘆嘆氣,伸出手,虛虛扶向少女。

“起來,”她說,“不必害怕,你沒有錯,相反——你很好。”

劉遂初并未敢真的起身,只是微微擡頭,愣愣地看着樂安。

樂安卻已經沒在看她,樂安看向了齊老夫人。

齊老夫人仍兀自憤憤不平,且被自個兒未來兒媳駁了話,臉上頗有些挂不住的意思,面色又羞又惱。

樂安一邊拿了壓裙角的環佩把玩着,一邊噙着笑道:“齊老夫人,你是真覺得,我不會告訴皇上,讓他降齊庸言的職?”

齊老夫人陡然張大了嘴,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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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

樂安環佩一摔。

玉質環佩在明紅的裙擺上砸起血浪似的漣漪。

“你什麽你,齊家自诩書香門第,詩禮傳家,齊老夫人卻連敬語都忘了怎麽說了?需要我教您怎麽稱呼一位品秩遠在您之上的公主嗎?”

她收斂了笑,聲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軀也只能與齊老夫人平視,但莫名地,卻叫人覺得她是居高臨下的,是在俯視着齊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虛膽寒。

中庭一片死寂。

遠遠仍然喧鬧着,香客們的說笑交談聲,僧人的誦經聲,風聲,鳥聲,撲簌簌花落聲,而近處,卻是全然的一片死寂,從未見過樂安這副模樣的年輕小姑娘們吓得兩腿戰戰,臉色蒼白,大氣都不敢出,而齊老夫人……

她曾經是見過樂安這副模樣的,只不過,顯然,好日子過太久,忘了。

無妨,樂安這就讓她想起來。

“公、公主……”

齊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雙膝一軟,“噗通!”

跪倒在樂安面前。

“是老身……糊塗……”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樂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們瞪大了雙眼。

樂安低下頭,看着這個曾被自己喚過“婆母”的女人。

她頭發已經斑白,身軀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軀緊貼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個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蟲子。

卑微而可憐。

可又怪誰呢。

滿庭死寂中,樂安什麽都沒有再說,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勢欺人了呢。

樂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親先孝慈皇後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曉她要來,早早摒退了閑雜人等,此時偌大的大殿再無旁人,樂安進了殿,對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們随意去玩吧。”

侍女們知曉她習慣,不多說什麽,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邊可供休息的偏殿。

樂安沒再在意侍女動向,只安靜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後的牌位前,在沙彌早放好的蒲團上跪下。

面前就是孝慈皇後的牌位,紅木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長的一塊木牌,卻似乎就代表了樂安的母親。

樂安沒見過她的母親。

她一生下,孝慈皇後就因産後血崩而去世了,據說孝慈皇後生第一胎,也就是樂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親時,便十分兇險,身體垮了許多,到懷上樂安時,也并沒有好多少,樂安還未降生,禦醫便隐晦地說太子妃這胎兇多吉少,弄不好,一屍兩命,及早做出選擇,還能保住其一。

樂安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最後她被生下,她的母親死去。

所以她的父親登基後,為她母親追封谥號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單獨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樂安從小就是個沒娘的孩子。

父親新娶的太子妃對她不苛待不親近,側妃侍女們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親這一概念的存在,但卻似乎從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應該是個什麽樣子的。

直到她成親,有了另一位世俗意義上,地位形同母親的“婆母”。

她的第一任驸馬出身世家,婆母是典型的世家夫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都對她恭謹而客氣,連與驸馬母子相處時,都同樣恭謹客氣,所展現的慈愛都仿佛戴着面具的假笑,就好像父親後娶的那位太子妃一樣。

樂安察覺不出婆母和父皇的皇後的差別。或許久了會有什麽變化?但樂安沒來得及體驗,因為,沒多久,七王之亂便來了。

七王之亂後,樂安下嫁齊庸言。

而這一次,時間終于足夠久,久到樂安終于可以以旁觀的角度,無比清晰地看到齊庸言與齊老夫人之間的母子情。

和樂安相反,齊庸言父親早逝,是齊老夫人将他帶大。

齊老夫人是個很謹慎、很守規矩的人,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點、被人說不守規矩。

可這樣一個人,卻屢次“為了”兒子,對樂安以下犯上。

為了齊庸言的官聲,她不滿樂安牝雞司晨,幹涉朝政。

為了齊庸言的子嗣,她絞盡腦汁,謀劃着為齊庸言納妾。

為了齊庸言的前途,她又能在得罪樂安後放下所有尊嚴與傲氣,像牛馬一樣向樂安跪地乞求。

……

她曾經說,為了兒子,她什麽都能做,因為這就是母親。

她還說,就好像樂安的母親孝慈皇後,也是為了樂安,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樂安覺得她似乎說的對,可又似乎不對。

她覺得她似乎應該為這被世人稱頌贊美的“母愛”而感動,可實際上,她沒有感動,她只覺得惡心又可憐。

因為她看不到齊老夫人這個人。

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的目标,她的存在……統統都沒有。樂安只看到,一個被“齊庸言母親”這個身份所束縛着的——怪物。

如果這就是“母親”的話,那麽她寧願不要母親,也不做任何人的母親。

甚至她時常想,為什麽當初她的母親沒有活下來呢?為什麽一定要為了樂安——那時還不是樂安,而只是個還未降生的胚胎——而舍棄了自己的生命呢?

是真的“母愛”,還是無奈呢……

許是想的多了,這一次,樂安在佛殿待了許久。

等到上完香出來,外面日頭已上中天,幾個侍女都沒有在殿門外相迎。

有點奇怪。

樂安走向偏殿。

剛一走近,便聽到冬梅姑姑在裏頭吓唬小丫頭的聲音:“待會兒公主出來了,誰也不準瞎說話!不然手心給打爛!”

樂安一挑眉。

“不準說什麽?”

她走過去,輕笑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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