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章合一) 全在她一念……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下來。
那一聲落下, 沒有人再說話,齊庸言呆呆地看着趴在窗棂上的少年,內心如何想不清楚, 臉上卻着實有些失态。
那表情, 仿佛天下紅雨、母豬上樹、公雞下蛋、蛤/蟆長毛、葫蘆藤上結南瓜、和尚打架扯辮子……
還是樂安先反應過來。
一邊心裏吐槽睢鷺這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呼,一邊從齊庸言懷裏掙脫——好在,齊庸言似乎因為太過于震驚, 對她的轄制都放松了,樂安很輕易便掙脫了。
掙脫後, 她便不再管齊庸言,只對睢鷺道:“你怎麽來了?”
見她對他說話,趴在窗棂上的少年也立刻不再管打了招呼後還沒回應的齊庸言,而是将目光移到樂安身上,眼睛微微瞪大,震驚又委屈狀:“欸, 公主——不是您要我來的嗎?您說三天後就來找您的, 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呀。”
……
樂安覺得他說的似乎沒問題, 但聽起來又似乎跟事實有那麽一點點微妙的出入, 而這點出入——她下意識看了一眼齊庸言,
果然, 齊庸言的臉色更難看了。
但是……不應該啊, 齊庸言什麽時候這麽小心眼兒了?而且, 樂安自己清楚, 她剛剛那些鬼話根本糊弄不了他,所以,按理說,也不該對睢鷺的出現這麽大反應。
樂安當然不知道還有門口那事兒, 所以樂安想不通,也沒耐煩想,看睢鷺還扒着窗戶,便道:“進來吧。”
睢鷺:“從哪進?”
樂安:“?”
睢鷺朝她眨眨眼,低頭看一眼窗臺。
樂安書房的窗戶是一扇很大的支摘窗,此時窗扇支起,整扇窗便無遮擋,留出的空隙非常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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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安立刻悟了。
眼帶笑意,下巴微微揚起,道:“你能從哪裏進,就從哪裏進。”
書房窗臺不算高,但也快到成人胸膛的位置,比當初的馬車車轅可高多了,雖然但凡是個成人都能爬進來,但爬進來那個姿勢——
正想着,樂安突覺眼前一花。
然後身前便多了一個人。
睢鷺亭亭立在她眼前。
沒看錯的話,他似乎又是單手撐窗臺跳進來的……她就不該低估少年人的靈活和腰力。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拿着把韭菜做什麽?”樂安驚訝地問道。
沒錯,等他跳進來,樂安才發現,睢鷺單手跳窗倒也不一定就是為了顯擺好看,而是——他沒用來撐窗臺的右手,霍然拿着一把韭菜。
清脆碧綠,是剛割下來的春韭,還散發着濃郁的韭菜味兒,頓時把她書房的筆墨書香味兒都給沖沒了。
樂安這麽一問,睢鷺似乎才想起來一般,低頭一看……
哦豁,忘了。
不過,不慌。
他看着樂安,深情款款地舉起那把韭菜。
“公主,您讓我想的問題,我已經想好了。這把韭菜,便是我的答案。”
樂安:“……嗯?”
睢鷺:“韭通久,所以我的答案就是,我願和公主永結為好,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樂安:……
我信你個鬼。
類似的話她都聽了一籮筐了,比他真摯比他說得好聽的不知凡幾,也沒見她跟誰長長久久來着,早說了,誓言願望什麽的,寄托在一個死物上就離譜。
不過,此情此景,樂安當然不會拆他的臺。
“原來……如此呀。”樂安想着似乎應該雙手接過那把韭菜才更真誠一點,但是,聞着那嗆鼻的味道——算了算了,于是便幹站着,只臉上和聲音一副深深感動狀,眼睛還一眨不眨地與睢鷺的雙眼“深情”對視,然後絞盡腦汁想着,應該再說點什麽感人至深的情話。
然而,還沒等想出來,就見窗外又冒出個腦袋來……
“腦袋”正左瞅瞅又瞅瞅,一下對上樂安的視線,登時呆住了,随即目光看向睢鷺的後背,可憐巴巴地喊了一聲“少爺”。
敢情還是組團來的。
“也讓他進來吧。”樂安扶額道。
睢鷺眨眨眼,轉身,站在窗臺前,伸出一只手,挾住長順腋下,用力一拽。
然後長順便也站在樂安眼前了。
長順進沒進來不重要,重要的是,長順懷裏還抱着一顆菘菜。
樂安嘴角抽抽。
裝都忘了裝,直接忍不住吐槽:“所以,這顆菘菜又是怎麽回事?”
睢鷺眨眨眼。
随即,從長順懷裏接過那顆菘菜,然後一手菘菜,一手韭菜,表情情真意切,聲音娓娓動聽:“公主,您看,菘通松,而松樹壽齡可至千萬年不倒,所以,這不僅僅是一顆菘菜,這分明是我和公主情比金堅,壽比松柏的象征啊!”
樂安:……
她有點忍不住了,臉上感動的表情實在難以維持,全靠強大的自制力才繃住沒笑場,但要她再說出什麽感人至深的“情話”——
她承認,她還修煉不到睢鷺的境界。
不過,似乎已經足夠了。
如此浮誇的表演,便已經刺激到該刺激的人。
“臻臻。”齊庸言終于出聲,卻是叫着樂安的閨名,然後一個跨步,便擋在了樂安與睢鷺之間。
“方才的事,還有些細節要與你詳說,無幹人等——”他沒有看睢鷺,聲音也很平靜,但誰都知道,他意有所指,“還是先請出去吧。”
睢鷺眨眨眼,沒有說話。
樂安也眨眨眼,開口:“沒有什麽要說的了,你只需配合其他幾位大人即可。再者,這裏沒有無幹人等,若有——也是你。”
“齊庸言,齊大人,這句話,當初和離時我就說過了,但你似乎從來沒有真正聽進去,那麽,我就再說一次——”
“我們已經和離了,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樂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
然後看着齊庸言的眼睛,問:“齊大人,你聽清楚了嗎?”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藕斷絲連,後患綿延,爛肉就該及時剜除,而不是貪心着那一點好肉,任爛肉繼續滋生,将剩餘的好肉也全都禍害掉。
如此還可保留一些美好。
她并不想因為那一點不好,便讓自己對于過去的美好回憶,也變得面目全非。
齊庸言胸膛劇烈起伏,臉上強裝的鎮定,也倏然消散。
良久之後,他才平抑住呼吸,叫她的名字:
“臻臻。”
“我知道,你是想氣我,我承認,我被你氣到了,所以,其他人,可以走了嗎?我想……和你談一談。” 他的聲音漸高又漸低,攏在袍袖中的雙手,也越握越緊。
樂安沉默了片刻。
“……還有必要談嗎?”
“當然有。”
“好。”樂安道,“最後一次。”
她揮揮手。
侍女們見狀,立刻心領神會地紛紛退下去,也就初來乍到的睢鷺主仆二人,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得侍女們朝他倆打手勢。
睢鷺看了一眼那兩人,也跟着侍女們退到屋外,順便拉着仍舊沒反應過來的長順。
于是房間裏,便只剩樂安與齊庸言兩人。
沒有了外人,兩個曾經的愛侶相對而立,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空氣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淌,日暮時分,昏黃豔麗的光線從窗戶裏照進來,照地兩人的臉龐皆如油潤的玉石,一動不動,便如兩尊雕像,似乎只要不說話,便可以這樣長長久久,直到天荒地老。
可哪有什麽天荒地老。
最後,還是齊庸言先打破了這一幕。
他說:“臻臻,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樂安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可一想,卻又似乎不奇怪會提起這個,于是她恍惚了一下,才點點頭。
當然記得,怎麽會不記得。
那時候正是七王之亂最巅峰的時候,她那在争鬥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的胞兄,卻還沒等把那個位子坐熱乎,便被另一個她同父異母的兄長砍了腦袋,亂軍闖入皇宮,入目皆是殺戮,後宮惶惶亂亂,死的死逃的逃,就連為胞兄誕下唯一子嗣的皇嫂,也一杯毒酒了卻了自己。
樂安聽到消息趕到時,就看到兄長的屍首分離,滿是血污的頭顱上,那雙樂安熟悉至極的眼睛,瞪地如銅鈴般大。
樂安看着那雙眼睛,便覺得它們在死死地瞪着她。
樂安踉跄着又跑向後宮。
——卻也只看到皇嫂餘溫尚存的屍體。屍體的身邊,是正要被宮人扼死的親侄兒——皇後自己下不了手,便吩咐了心腹宮人,令其死後将稚兒扼死,以免遭賊人折磨。
樂安已經不記得那時自己是怎麽想的了,似乎只是下意識地攔下了宮人,換了宮女的衣服,在許多宮人掩護下,才抱着侄兒逃出了皇宮。
出了宮,她拼了命地跑,卻沒有回公主府,也沒有回盧家,而是哪裏偏僻便往哪裏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動了就走,然後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日落月升,走到人煙渺渺,走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走到養尊處優的身子處處發出警告,雙腿發抖,腳底生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只能跄踉着、踽踽地,抱着懷裏幼小的孩子,一邊笨拙地安慰他不時的啼哭,一邊強撐着走下去。
然後,在眼前模糊的最後一瞬,遇到了那個眼神溫和的青年。
“姑娘?”
只來得及聽到這一聲喚,只來得及在失去意識前看到青年滿含擔憂的目光,她便再也撐不住,一頭向前栽去。
栽到了青年的懷裏。
再醒來時,已經是翌日清晨。
她起身,茫茫然看着周身,發現身處的是一間十分簡陋的茅屋,而她衣服鞋子未動,只身上蓋着一床薄被,正躺在茅屋裏唯一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
新鮮的、明亮的清晨日光明晃晃地垂下,穿過茅草搭建的小屋,從無數縫隙裏垂下,落在樂安臉上,也落在窗前那個小心抱着孩子,比她更笨拙地哄着孩子的青年身上。
起身的動靜驚醒了青年,他扭頭,看到她醒來,眼角便漾出笑。
“姑娘,你醒了。”
青年叫齊庸言。
本是赴京趕考的學子,卻不走運地碰上七王之亂,當年春闱未開,他也滞留京城,等到盤纏用盡,只能在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尋了不知道誰遺留下來的一間破草屋,權作安身之地。
卻沒想到會遇到樂安。
他沒有問樂安為何這麽狼狽,甚至也沒有問她姓名來歷,而是發現她雙腳受傷嚴重後,二話不說,拿出僅剩的些許銀錢,給她買藥治傷,還為了她帶來的那個孩子,特地買了些小米白面,熬成細細的粥,才終于叫那孩子不再哭鬧。
樂安靜靜地看着他做這一切,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仿佛沒了靈魂的木雕土偶。
有些傷痛,在剛剛發生時還不會痛徹心扉,往往等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才覺得格外難以忍受。
在此之前,樂安從沒遭遇過什麽大挫折。
她是養尊處優的皇家公主,哪怕出嫁了,嫁的也是盧家那樣的人家,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死人了,連剛屠宰的雞鴨牛羊都從未見過。
甫一見到剛剛死去的生靈的慘狀,便是至親。
而導致她至親死去的人……
她是從盧玄起的書房,聽到叛軍要打入皇宮的消息的。
一夜之間,她似乎什麽都沒有了。
于是只能抓住還能抓住的,救下那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無頭蒼蠅似的奔逃,可逃出去之後,又要怎麽辦呢?
她不知道。
她腦子裏一片亂麻。
她的眼前仍晃動着兄長死死瞪着的那雙眼,耳邊揮之不去的仍是掩護她逃離的宮人們,死前絕望的呼喊,那些聲音那些畫面,牢牢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讓她再也無法去思考其他。
齊庸言看着她這模樣,沒有出聲,沒有安慰,沒有一切自以為是的打擾,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哄好了哭鬧不休的孩子,在詢問她是否能脫下她的鞋襪為她上藥,卻得不到她的回應後,躊躇半天,說着“齊某冒昧了,若姑娘願意,齊某願娶姑娘為妻。”,然後,才脫下她的鞋襪,為她上藥。
然後他做好了飯,樂安不吃,他也不強逼,只是把飯熱了一邊又一遍,每隔一段時間,便輕聲問她,是不是餓了,想不想吃東西,得不到答案,便将飯菜又放回爐竈,如此循環。
如此,直到第三天。
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樂安終于睜開了眼,敞開了耳,五感漸漸又回到身軀裏,才感覺到腹中饑餓如火,雙腳被包成粽子一般,有點疼,有點癢,而那個剛剛給她雙腳換過藥的青年,已經去洗了手,又端起飯碗,端到她的面前,輕聲道:
“餓了嗎?吃一點吧。”
她看着他。
半晌後,就在青年以為又要無功而返時,忽然張開口。
咬住青年手中的湯勺,喝下那經過數次加熱,已經爛到不成顆粒的米粥。
不是什麽好米,甚至還摻雜着些粗砺的稻殼兒。
是她從來沒有吃過的“下等”食物。
可她一口一口,将它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後,在青年不自禁露出的笑容中,對青年道:
“我叫臻臻。”
樂安,不,臻臻在齊庸言的茅草屋住了下來。
她的腳傷未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一張床被她霸占了,齊庸言便只好在地上用茅草打起了地鋪,好在時令不是冬天,溫度不算難以忍受,但茅草鋪就的地鋪,又哪有真正的床鋪來的舒服?
臻臻要兩人換一換,她睡地鋪,他睡床上,齊庸言不肯,說他身體健全,她身上有傷,況且他是男人,她是女子,還帶着孩子,他若讓她和孩子睡地鋪,自個兒睡床,就算睡着了,半夜做夢也得羞愧而死。
臻臻又讓他上床,和她一起睡,那木板床雖然簡陋,但也還算寬敞,就算睡了樂安和孩子,倒也還擠得下一個齊庸言。
齊庸言卻依舊不肯,說怕壞了她名節。
名節?
臻臻心裏嗤笑。
此時此刻,那東西,還有誰在意,她又要為誰守?
然而齊庸言堅持,她便也不強求。
于是便這樣一直過下去了。
陡然多了兩個人要養,還一個病人一個幼童,齊庸言的負擔陡然加大,哪怕臻臻換上粗布麻衣,将身上所有的衣裳首飾都給了他,但亂世之中,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最不值錢,全部東西當了,也不過是三人半個月的口糧。
齊庸言便想法設法地去掙錢,去找吃的,每日在外奔波。
臻臻就留在茅草屋裏,養傷,照顧孩子,看着太陽從升起到落下,在每日沉沉的暮色裏,翹首等待着那個人歸來。
仿佛妻子等待着丈夫。
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他帶回來的消息。
從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面仍然在亂,甚至比之前更亂了,因為原本的皇帝死了,幾個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來打去,今天東風壓倒西風,明天又是西風壓倒東風,看似是幾個王爺們之間的內鬥,可背後,卻處處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盧家。
甚至更準确一點,她的驸馬,盧玄起。
她,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沒有傳出一點點,仿佛無事發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盧玄起仍舊每日錦衣駿馬出行,在她的各個兄長之間游刃有餘,每個人都求着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親兄長做皇帝時,還要風光無限。
“……聽說魯王還給他進獻美人,卻被他拒了,說家有愛妻,不敢承受。”齊庸言随意笑着跟她說着聽來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譏諷的笑。
齊庸言察覺到她的表情,納悶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臻臻的腳傷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帶孩子,甚至能幫着齊庸言做飯洗衣掃地,最後甚至還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一點點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種。
一開始當然是不順利的。
這些事,她從來沒有做過,于是做飯燒糊,衣裳洗不幹淨,掃地掃地滿屋灰塵……齊庸言讓她不要做了,等他回來再做也是一樣的。
但這次換臻臻不肯了。
不會做就學,沒有人天生什麽都會,也沒有人天生什麽都不會,她又不是傻子,別人都能做的簡簡單單的家務活兒,她怎麽就不能做了?
她憋着一股勁兒,看齊庸言怎麽做,她跟着學,沒過幾天,就學地有模有樣了。
于是她便包攬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讓齊庸言專心在外面跑,甚至有時回來的早了,還能借着未落盡的天光看一會兒書——是的,齊庸言甚至還讀着書,哪怕飯都吃不飽了,他也沒把書賣掉,而是一有空便看書,有靈感想要寫什麽時,沒有紙筆,便用樹枝在黃土上寫寫畫畫。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臻臻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讀書時,他笑着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間,臻臻覺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發堵,眼眶發酸。
可是,即便齊庸言的願望如此美好,戰亂卻又何時才能結束呢?
甚至不僅僅是外面的戰亂,就連他們當時容身的那個小小茅草屋,都随時有可能被摧毀。
臻臻和齊庸言在一起的第二個月,外面才終于傳來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而京城裏,也突然多了搜尋她蹤跡的金吾衛。
“……這會兒是魯王占上風了,把其他幾個王爺都趕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幾個,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總之這會兒京城是魯王的地盤,剛一控制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樂安公主,和樂安公主身邊帶着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齊庸言說到這裏時,聲音忽然頓住,看了臻臻一眼。
見她沒什麽反應,才松了一口氣,又說魯王的搜索應該也就這幾日,畢竟比起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還是城外虎視眈眈的幾個成年王爺更有威脅。
臻臻微笑着點點頭。
然而局勢并沒有如齊庸言說的那樣輕松。
對于樂安公主的搜索越來越緊,哪怕臻臻已經将面容掩飾地與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齊庸言假扮夫妻,卻還是在應對搜查的金吾衛時,免不了受懷疑。
“沒事的,沒關系,別害怕,有我在。”齊庸言什麽都沒有問,她将面容塗黑也好,主動提出和他裝作夫妻也好,都沒有問,只是在她緊張地身體都忍不住發抖時,把她抱在懷裏,拍着她的背,如此說道。
臻臻朝他笑笑,說:“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只是擔心。
擔心她護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擔心她見不到戰亂結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擔心完全無辜的他,會因為她的原因而被牽連。
別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碼最後一個,她可以做到。
于是,在又一次驚險地躲過金吾衛的排查後的當天夜裏,她帶着孩子,離開了居住了一個多月的,屬于齊庸言的那個小屋。
從此颠沛流離。
從此驚險叢生。
從此無所依靠。
很難,很苦,可她到底捱過去了。
捱到戰亂終于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勢力,捱到許多人都死了,她的驸馬,她的兄弟,她的許許多多曾經熟悉的親朋……
皇室凋零,無數勢力拉扯之下,終究沒有誰敢不顧其他家,直接奪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面似乎還有個孩子,有着最正統的皇位繼承資格,卻才僅僅五歲,正是軟弱可欺。
于是,“失蹤“多年的樂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風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宮,重新成為皇城的主人。
之後的第三年,時隔數年之後,朝廷才終于重開春闱。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樂安親自主持的考試。
在人潮湧湧中,在無數黑發或白發、錦衣或布衣的學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細尋找,終于,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時候,看到那張臉。
齊庸言。
已經比當初沉穩凝重許多,但仍舊還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着她笑。
她也對着他笑。
仿佛又回到當年,他在昏暗的天光裏看書,在黃土上寫字,她問他為何,他說等到戰亂結束,要一展所學,考取功名,然後要用這一身所學,為江山、為百姓敬獻綿薄之力……
如今,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終究已經比過去好了。
她還在,他還在,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在。
那麽,終有一天,這江山,終究會如她所願,亦如他所願,更如,天下人所願。
樂安沉浸在過去裏,許久沒有說話。
齊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過去那樣,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時,他不說話,也不做什麽,只在一旁靜靜看着,陪着她,等她自己過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會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狀态太久,事實上,除了初見時,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樣失态。
重逢後的李臻臻,或者說樂安公主,幾乎再不曾在他面前露出過一絲真正的軟弱。
她和他記憶中,那個月夜裏,抱着稚兒,散發亂衣,楚楚可憐,滿身狼狽倒在他懷裏的姑娘,仿佛已經不是一個人。
她堅強,她達觀,她活潑,她嬉笑怒罵,她用弱小的身軀,撐起當時還只是孩童的聖人頭頂的一片天,更撐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卻總還記得初見她時的模樣。
他也總還記得,因為他的無能,因為他護不住她,她才會說都不說一聲,悄然離開他的世界,才會變成後來那樣,讓他無比心疼的模樣。
他幼承庭訓,苦讀詩書,時時刻刻聆聽聖賢教誨,可是,沒有哪一個聖賢教過他,要把江山社稷,壓在一個女人的肩上。
她應該無憂無慮。
她應該養尊處優。
她應該像羽毛華美的鳥兒,養在最漂亮的花園,風吹不到,雨打不着,外面的風雨,就由他來替她擋去
他是這樣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終于發現,他似乎想錯了。
一切都是他想當然,是他自以為是,是他将自以為好的一切強加在她身上。
他只看到她當初軟弱狼狽的模樣,卻沒看到,她在那樣的處境裏,依舊在努力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依舊在前路未知時,舍棄了似乎安穩的他身邊的生活,選擇奔赴了更加危險更加艱難的前路。
相識二十載,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說得對。“
二十載後的如今,面對着面前模樣已經變了許多,甚至眼角都出現隐約的細紋,似乎再不能被稱作姑娘的姑娘,齊庸言輕聲說道。
“我沒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過你。“
“所以我失去了你。“
他閉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過。
那一年的春闱,他苦讀多年的努力,終于見了成果,他中了進士,他得了官職,他把家鄉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氣向她表達心意後,終于達成數年來的所思所想,與她結為夫妻。
之後的日子,便仿佛陽光下的泡影。
每一個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
可哪有什麽完美無缺。
看似完美無缺的日子,不過是有人在隐忍,在隐藏。
起初只不過是母親對她的一點小小不滿,不滿她整日留在皇宮,不滿她沒能為齊家誕下一兒半女。
他自然勸慰着母親,幫她說話,可他的內心,又何嘗不是那樣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宮裏步步為營。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應對世家朝臣的種種刁難。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書,寫的字比苦練書法的學子還多,寫到手腕酸痛,手背長包,每每哭鬧着讓他哄。
他更不想時刻提心吊膽,怕某天醒來,突然聽到她被謀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嬌呼痛時,他哄着她,用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真的不想讓她在繼續那樣下去。
他希望她如他母親所希望的那樣,別管什麽政事朝堂,只需要和他在一起,每日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像其他肆意妄為的公主們那般,只做一個公主。
于是漸漸地,他默認了母親對她的挑剔。
于是漸漸地,他在朝政上也常常與她對着幹。
他想讓她放下一切,只和他在一切。
可是,她沒有放下一切。
她放棄了他。
他當時還以為她只是在開玩笑。
他當時還以為她只是一時沖動。
他甚至總以為,她總會有一天忍不住,跑回來,對他說:“我們和好吧。”
可是她沒有。
她說不要他,就不要他,轉身走得那樣決絕,只有他還留在原地。
然後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回憶過去,回想他們究竟是為何才走到這一步。
甚至今日,來之前,他都還在抱着可笑的希望,希望她今日突然能回心轉意。
可是……
「你從來不信我」
「這裏沒有無幹人等,若有——也是你」
「我們已經和離了,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齊大人,你聽清楚了嗎?」
多決絕,多狠毒啊。
仿佛一片片閃着寒光的利刃,片片紮在他心口。
于是僅存的那一點可笑的、天真的奢望,終于是破滅了。
聽到那些話時,他的一切都靜止了,語言、動作、身軀,甚至連眼神,都如秋霜過後,驟然失去色彩、失去生機的原上枯草,眉睫都落滿了白霜。
可是,怪誰呢?
怪她太狠太決絕嗎?
似乎不是。
起碼不全是。
于是他想啊想,似乎在終于發現,他們之間的症結在哪裏。
因為他從來不了解她。
因為他從來不相信她。
因為他總是自以為是地用自己以為好的方式對待她。
他似乎終于明白了。
可是,現在,如今,還來得及嗎?
然而,不管來不來得及,他都不會放棄。
于是,直到許久許久之後,直到樂安從往事裏掙脫,又用那種決絕又無情的眼神看着他,齊庸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道:“臻臻,我走不出去。”
他的聲音幹澀,又荒腔走板,仿佛塵土裏放置許久未調弦的琴。
是樂安從未聽過的聲音。
樂安微微驚訝地看着他。
齊庸言也看着她。
似乎從未如此認真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錯了,我做了很多錯的事。所以你離開我,是我活該,可是臻臻——”
“我走不出去。”
“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潇灑地想走就走。”
“我知道,你走遠了,可我還在原地。”
“我也曾想走出去,可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總是忍不住想以前,總是想若回到從前多好……”
他的聲音漸漸哽咽,他漸漸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角似乎有晶瑩的液體閃過,但終究,為了保留那一絲絲自尊,他沒有任它落下。
他只是說:
“臻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的聲音細小,微弱,仿佛水中的蒲葦,風中的燭火,在水流中,在風雨中,苦苦支撐着,仿佛下一刻就會傾倒,下一刻就會熄滅,而這壓倒他的,熄滅他的,只需要樂安一句話。
可也只需要樂安一句話,蒲葦就能變成喬木,燭火也能變成火炬。
全在她一念之間。
“少爺,我覺得你危險了。”
書房外,睢鷺和長順齊齊蹲在門前的臺階上,身後是安靜無聲的書房,身前是公主府院牆上,徐徐落下的西邊的太陽。
正蹲着,長順忽然如此對睢鷺說道。